第307章 鯨墓之夢
“他們說那只是夢。
可她從夢裡醒來時,
手上沾着的不是水,是血與海。”
——《鯨墓回聲·匿名信 No.113》
——
夜深了。
霧像是一層悄無聲息卻沉重無比的城市被褥,將街道、屋檐、雕像與每一盞未熄的燈光都蓋得嚴嚴實實。
天幕死沉,沒有風,沒有星,連月光都像被什麼抽離了似的。
唯有那條沿着教會南側蜿蜒而行的小巷,還像一根尚未剪斷的臍帶,從某個幽暗而隱秘的腹地延伸出來,黏膩而詭異。
她就是從那條巷子裡跑出來的。
腳底粘着血,指縫間滿是碎石灰泥的髒污。
她的裙襬上還沾着未乾的藥液,那東西帶着刺鼻的藥草腥味,如同腐敗的羊水蒸騰在空氣中。
她的步伐踉蹌,但眼睛卻死死盯着前方,瞳孔放大,佈滿血絲,像一頭被獵犬追趕的獸崽——她不敢回頭。
她叫芙羅拉。
十四歲,來自城南最貧窮的街區。
三年前,她被送入那棟灰色尖頂建築——“神聖育嬰堂”,她記得入門的那一日,門口石柱上的神像正滴着雨水,彷彿在哭泣。
從那天起,她的名字變成了編號。
672A。
一個乾冷、沒有情感的數字,被刻在冊頁上,也刻進了她的命運裡。
她被告知:“你是被門選中的孩子。”
但沒有人告訴她,被“選中”到底意味着什麼。
直到昨夜,她做了那個夢。
夢裡,她孤身站在一條由巨大的鯨骨拼接而成的走廊上,骨質泛着潮溼光澤,隱隱有鹽的味道。
走廊的兩側不是牆,而是封閉的肉壁,在燈光映照下隱約能看見嵌入其中的巨大心臟樣鼓包,
那些“器官”在緩慢搏動,彷彿某種沉眠的活物正在呼吸。
那一刻,空氣變得濃稠,她聽見一首歌,從肉牆深處傳來。
不是旋律,只是低低的重複:
“編號672A,登船……編號672A,登船……”
她想後退,卻發現自己的雙腳像被什麼牽引着,不由自主地踏上前方那扇門。
那門彷彿是由鯨脂凝成的半透明結構,散發出詭異的瑩白色。
她剛靠近,一道巨大的瞳孔就從門後緩緩浮現,貼近門面,死死地盯住了她——
那眼睛沒有睫毛,瞳孔是深淵似的黑,眼白滲着絲絲血痕,像是被千年的低壓壓迫到瀕臨爆裂。
它不說話。
它只是——看着她。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胸腔深處、彷彿不是她自己的嗓子:
“我還在……我沒死。”
下一秒,她從夢中驚醒。
雙手猛地抓住被褥,冷汗浸透髮梢,嘴裡全是鹹味——她指甲縫裡是溼潤的鹽漬,像是她剛剛從海底爬上來。
而最讓她驚恐的是,她的手背上,那道從未有過的、帶有燒灼痕跡的編號印記——清晰無比。
672A。
她的編號,已經不只是“哺育堂的身份”。
它像是一道標記,一個烙印,宣告着她已然“歸屬”某物。
此刻,她正蜷縮在一間地下茶館後廳的儲物間裡,身上裹着一件破舊的舊斗篷。
牆壁斑駁,地板潮溼,一旁堆着破茶箱和碎紙堆,空氣中飄着火柴與塵灰的焦味。
牆上貼着幾張被撕毀又重新拼貼起來的晨星時報殘頁,墨跡模糊,邊角捲翹。
她手指顫抖,從地上撿起其中一張剪報,湊近燭火——標題瞬間跳進她眼中:
《鯨墓不是船,是門。》
她瞳孔猛然收縮,脣角顫動,喉嚨裡涌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哽咽,像是心臟在破碎時漏出的一縷氣息。
“…我夢見……門了。”
角落裡,一雙佈滿老年斑的手緩緩放下了茶盞。
那是茶館的主人,一位年邁佝僂的老人,據說曾是圖書館的抄寫工,年輕時在教會負責謄寫神諭副本。
但某日忽然瘋了,從教會辭職,自此隱居破塔街。
他現在笑了,嘴角抽動,牙齒殘缺。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港口刮來的夜風,又像某種早已枯死卻仍在喘息的潮聲:
“孩子……你不是瘋了。”
“你是——醒了。”
他不緊不慢地從櫃子底下翻出一塊油漬斑斑的舊手帕,小心地將她的手指擦淨,那動作像是在給某種聖物去血。
他望着她泛紅發光的編號手背,又擡手指了指牆角那隻鏽跡斑斑的留言箱:
“寫下來吧。”
“你夢見了什麼?”
她猶豫了一瞬,目光在火光與夢影間動搖,然後顫抖着撿起一支筆,低頭在紙上寫下:
“編號672A。
我夢見自己是船的一部分。
我的骨頭在門裡響,我的血沿着甲板流。
我聽見鯨眼看着我,它說:‘你還沒沉夠。’”
她寫完時,手背上的編號烙痕忽然微微泛起紅光,像是一滴熱血在皮膚下游走,
夢的餘波似乎還未停止,仍在她的血脈中迴響。
這張紙條,明日將被投入晨星時報的“鯨墓回聲”匿名留言欄中,混入那數百張無法追蹤來源的夢境碎片之中。
沒有人知道她是誰。
但每一個讀到它的人,都會產生一種令人戰慄的錯覺:
他們,好像曾經,夢見過一樣的東西。
城市開始低語了。
編號者的聲音,從夢中醒來,從門後歸來,從教會背後的暗影中,從巨鯨之眼的凝視下,
一寸寸、一點點,鑽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像霧,像咒,像舊日的神在哭。
夜已深沉。
律令之廳中,昏光如久病未醒的眼,凝滯而不動。
鯨白石砌成的牆壁泛着乳白光澤,彷彿是海底古屍的骨骼,被洗淨、封存,再供奉於神明腳下。
穹頂之上懸掛着三十二條潔白綢緞,自高高的樑間垂落,像一根根尚未剪斷的臍帶,
在無風的空氣中緩緩漂浮,如沉睡母體中懸浮的羊水絲帶,潔淨得近乎詭異。
這是繁育聖母教會最神秘的密會聖所——“彌恩塔”。
唯有五位以上高階成員同時到場時,此地纔會開啓。
而今日,廳中人影雖多,卻只有一人開口。
她站在聖壇前。
銀白織就的聖母禮袍披在她身上,衣角流轉着微弱的神光。
金色長髮被細緻編成三重神冠辮,宛如王冕懸於頭頂;
額前垂下的白綢面紗遮住面容,卻無法遮掩她所代表的權力與血統。
她沒有佩戴王室徽章。
她也無需佩戴。
在這座城市裡,沒有人不認得她的身影。
皇長女,梅瑞黛絲·特瑞安。
特瑞安帝國第一順位繼承人,現任繁育聖母教團主教座堂之“聖血之主”。
她是貴族保守派的意志,是“血統淨化”理論的化身,是教會與王權之間那座最冷的橋。
但在密語者的禱文中,她還有另一個隱秘的稱號:
“母神的聖裔。”
她終於開口,聲音低緩而清晰,彷彿從海底緩緩升起的潮聲,帶着一種病態的溫柔,卻鋒利如針:
“鯨墓。”
“一個海盜的船,一個城市的妄念,一羣低賤者幻想復仇的毒瘡。”
“我忍了兩天。”
她頓了頓,睫毛在白綢之後微不可察地擡動,語調卻絲毫不變:
“現在,是時候淨化了。”
她身後,一身紅袍的監督使黛芙琳躬身上前,語氣恭敬到近乎無聲:
“‘鯨墓淨化令’已起草完畢,今日午後可由教會口令塔正式宣佈。”
“我們建議從封鎖匿名剪報,清理街頭編號者低語牆,鎮壓遊行詩會入手。”
她頓了頓,聲音微微壓低一分,像是小心地推開一扇門:
“同時……是否要啓動對《晨星時報》的再次壓制?”
梅瑞黛絲眼神未變,聲音依舊:
“那張紙,早已死過一次。”
“我更關心的,是讓散佈它的——嘴巴,閉上。”
她說話的方式如同撫摸嬰兒的臉頰,那般溫柔,那般平穩,但每一個音節裡都藏着一柄薄刃,鋒利無聲。
她轉身,走向高壇邊的半月形聖池,指尖緩緩探入水面。
銀光盪漾,水面浮現出一片模糊影像——一張剪報,標題被霧氣遮蔽不清,唯有“672A”三個字在墨跡中格外鮮紅,彷彿血在字中燃燒。
“內堂失控者。”她輕聲念道,聲音溫柔得幾乎像在誦經。
“編號672A,逃脫者?”
黛芙琳立刻接話:“已展開調查,但……她似乎不願與我們敵對。”
梅瑞黛絲輕輕擡眼,白綢之後的目光透出一絲極其隱微的厭色:
“她夢見鯨墓了。”
那短短一句話,彷彿把“夢”這個詞碾碎成齏粉,連同信仰一起碾在地上。
“我們教會管理夢,是爲了守住‘門之後’的神性邊界。”
她的聲音依然平穩,但在這平穩之下,有一絲被勒緊的慍怒開始顯露:
“不是讓她們寫詩。”
“做夢。”
“幻想自己被選中。”
紅綢在她手中被緩緩繃緊,那是一種儀式性的動作,像是在祈禱,又像是在勒殺。
她緩緩收回手指,輕撫裙袍,繼續道:
“明日之內,鯨墓編號現象必須停止。”
“鯨墓不是神。”
“也不是門。”
她的語氣在此刻變得極其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絲綢裹住的刀鋒,緩緩割入耳中:
“它只是一個不乾淨的——幻想。”
“而幻想,必須被淨化。”
她沒有動怒,也沒有大聲。
她不需要。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嬰兒禱詞般溫柔,卻是那種帶血的安撫。
她從不舉劍——她直接命令空氣凝結成絞索。
這,正是她的統治方式。
就在這時,一名白綢助祭低頭快步走來,奉上一封來自王宮的加密情報函。
梅瑞黛絲展開信頁,目光在短短數行間掠過,臉上沒有任何變化,但她的聲音卻冷了半分:
“奧利昂那邊……居然建議我們‘緩一步’,避免激化民情。”
她輕輕一笑,聲音如泉水滴入冷石,清澈卻徹骨:
“我的好弟弟,怕的是霧太濃,看不見王座。”
“而我——”
她擡起頭來,眼神彷彿穿透鯨骨鑄就的聖廳,越過教會塔樓,看向遙遠王都深處,那些正在低聲唱詩的街巷。
“怕的是霧裡浮出一艘鯨船,把他寫的劇本,一頁頁撕碎。”
她緩步而回,聖袍曳地,白綢獵獵,腳步如儀仗般緩慢。
她停下,眼神鋒銳地落在空氣中那張編號剪報的殘影上,緩緩道:
“我會讓他們閉嘴的。”
“就像我關上了母親的嘴。”
“關上了聖堂的門。”
她一揮手。
鯨墓淨化令,正式啓動。
鯨墓淨化令發佈的那天早上,街上忽然安靜了。
不是暴風雨前的那種低壓窒息,也不是事發之後的惶惶無聲,
而是——那種每一個人都在傾聽“別人是否在傾聽”的靜。
彷彿整個城市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一口預料中的鐵鏽味,或是一聲突兀又不可挽回的槍響。
樓道、軌道、風道、下水道,所有與“流通”有關的空間都顯得格外遲緩,
就連鴿子在教堂屋檐邊扇動翅膀時發出的響聲,都彷彿放大了數倍,擊打在寂靜之上。
政令貼得極快,像是已經寫好、只是等着某個“節點”觸發。
公告不過寥寥不足五百字,口吻冷硬如鐵:
“即日起,全面取締涉及‘鯨墓’、‘編號靈體’、‘沉眠者夢境’等妄想性傳播內容,違者視作引發民擾的非法傳信者,交由裁定廳處置。”
它就像是一道水泥澆築的命令牆,把某些字眼從空氣裡抽離,試圖將夢境與真實的通道徹底封死。
但比政令更快傳播的,是它試圖封鎖的東西本身。
傳言如裂紋在街頭浮現: “他們怕了。”
“淨化令就是認輸的姿態。”
“教會想堵住鯨墓的嘴……可鯨墓沒有嘴,它只有——眼。”
正午過後三個鍾時辰,第一道政令被張貼在主廣場的裁定塔下。人羣沒有靠近,卻沒有散開。
目光冷靜、剋制,但沉甸甸地壓在那張法令紙上。
然後,有人第一個上前了。
炭筆,黑灰,字跡凌亂卻強硬地刻在政令下方空白的位置,像在一塊墓碑上刻下墓誌銘:
“鯨眼不閉,編號不滅。”
“編號者正在醒來。”
那些字如傷口之中的火種,無法被紙張本身承載。
它們像是某種咒語,喚醒了潛伏在城市縫隙中的迴音。
不久之後,“編號者”的聲音,在霧都第一次現身。
他們沒有統一的衣着,沒有武裝,也沒有組織形態。
他們只是,戴着布條。
布條上寫着他們各自的編號。
有的字跡歪斜,有的刻意美觀,有的還殘留着血漬——
但他們站在那裡,毫無動靜地、各自佔據街角、巷口、車站的候車亭、下水道的出口,像一道道人形標記,把這座城的隱秘結構,一寸寸從夢中轉譯成現實。
他們不喊口號,不組織遊行,不鼓動羣衆。
他們只低聲唱着一首童謠。
沒人知道那首童謠是何時出現的,像是從夢中自然生長出來的音律,
旋律彷彿永遠低一個音,輕一個字,沉入人耳後揮之不去:
“鯨眼照過誰,誰都活不回。”
“鯨骨爲你蓋被,鯨肉爲你煮粥。”
“你若做夢,請留編號——這樣,他們才能找回你。”
字字句句如潮水緩緩漲起,又在空氣中反覆迴旋。
有人在窗內聽着,淚流滿面;有人在紙上抄下,貼在自家門口;
有人開始在自己手腕上,用炭筆、刺針、燒針,刻下屬於他們的編號。
晨星時報門前,那塊老舊的留言板突然爆滿。
原本由司命佈置的“投稿信箱”此刻堆得紙滿爲患,紙片從縫隙中溢出,堆積到地面,風一吹就帶起一地狂亂。
那上面寫滿了夢,寫滿了瘋語,有人寫“我夢見鯨骨正在歌唱”,
有人寫“編號672A與我擦肩而過”,有人畫出鯨船的圖樣,有人附上自己被注視時流淚的眼。
他們的句子大多雜亂無章,支離破碎,有的只是幾行胡言亂語,有的像孩童的塗鴉。
但在這片混亂中,卻有某種近乎一致的“結構感”隱約浮現出來——就像鯨墓本身,在信息之海中開始尋找一種“屬於它自己的格式”。
在印務室,貝納姆正一張張翻閱那批瘋語摘要。
他的手指在紙張邊顫抖,那不是懼怕,而是震動於某種“語言中的神性”。
“這些不是幻想。”他聲音低啞,像是對誰禱告,又像是自語。
“這些是——結構。”
“他們在用神話的方式,拼接一個他們能接受的‘世界模型’。”
司命坐在窗邊,陽光微弱地灑在他臉上。他沉默地看完了幾十頁,每一頁都像是一頁人體神經網絡中的電信號。
他緩緩擡起頭,看向天,眼中沒有喜悅,只有冷靜和篤定:
“這就是……第三天。”
他的聲音低下去,如一柄筆刀扎入軟泥:
“我不再編故事了。”
他看向窗外,那些戴編號的孩子、老人、啞巴、歌者、拾荒者、退役者站在城市的每個角落,彷彿夢中顯現的座標。
“是他們——在夢裡,開始續寫神的殘稿。”
與此同時,舊軍屬區傳來了消息——
一個穿着發白孝服的老婦,在教堂墓地前禱告祭子時,用指尖蘸着灰土,在地上緩緩寫下了一串編號。
字跡顫抖,斷斷續續,卻工整得近乎虔誠。
那編號是她兒子的編號。
祭壇前火光跳動,灰燼隨着風細細飄散。她雙手合十,眼神空洞,彷彿要從灰燼中拼回一個已經不存在的靈魂。
而正當她寫完最後一個數字時,一名巡街教士路過。
按教規,他本應立即制止,並報告裁定廳。
可那名教士卻只是站住片刻,低頭凝視那串灰字,手中權杖緩緩垂落。
幾秒之後,他竟然跪下,閉眼,做了一個極不標準的禱告姿勢。
他低聲說:
“我也夢見了編號……是我兒子的。”
那句低語,像從霧裡傳來,穿過火光、石磚與制度的縫隙,落入某個未知的神祇耳中。
教會的反應這一次比以往更快,迅速且冷酷。
白綢拷問師·希裡雅親自出動,身披封焰長袍,帶隊進入編號集中傳播區域。
她面無表情,舉起火令,命人清除所有塗寫編號的牆體、焚燬所有羣衆留言板,並當場查封了三處地下詩會。
他們動用了焚符火熾彈,三道“聖焰裁燈”在夜裡劃破舊城區天幕,宛如流星墜落,照亮一整片失語街區。
詩會主持者被帶走時嘴角還帶血,仍不斷低聲念着編號,像在哼歌,又像是默禱。
但鎮壓越重,編號者的語言卻越隱秘,也越精準。
他們開始不再寫在牆上,而是藏在衣角、系在鑰匙扣、繡進發帶內襯、掩入巷口鵝卵石縫隙。
鯨墓從剪報,化爲夢境;從夢境,化爲低語;
再從低語,變成無從查證、卻遍地傳播的信仰結構。
深夜,燈光昏黃的報務間裡,貝納姆將一張紙遞給司命。
“這不是留言,”他說,聲音壓得很低,帶着一種不確定的敬畏,“這是……歌。”
司命接過那張紙。
是一頁發黃的課堂練習紙,紙角被反覆揉搓,已近破損。
上面是孩子寫的筆跡,一筆一劃,歪歪斜斜,卻寫得極其認真。
紙上還殘留着擦淚水的痕跡,乾涸成不規則的淡白痕。
那是一首童謠,內容是:
“編號1679說,鯨墓是媽媽,
她會把我放進鯨背上。
不疼的,不冷的,
她會唱歌,還會告訴我,
我的名字,是我寫的編號。”
司命合上紙,緩緩擡頭。
街道盡頭,一盞老舊的煤氣路燈下,一羣孩子正排着隊站着,肩並肩,有序地在一段翻新的灰牆上寫下自己的編號。
他們用手指蘸灰,有人用削短的蠟筆,有人甚至是咬開的樹枝,蘸着泥水一筆筆地寫。
他們安靜得可怕,沒有笑聲,也沒有玩鬧。
他們什麼都不懂。
但他們寫得極其虔誠——彷彿那串編號,是他們一生中能寫下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禱告。
司命看着那場景,眼中沒有動容,只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靜。
“教會的白綢已經出現在王都七條主街。”貝納姆低聲說道,“淨化令的封條,甚至貼到了宮廷內衛口的外牆上。”
他頓了頓,語氣低沉,像壓着火:
“她這不是在淨化鯨墓。”
“她是在宣示自己的教義高於王權。”
“如果王不迴應,下一次——她就會直接在宮廷議事廳里布壇講道。”
……
與此同時,王都深處,貴族議會正在進行一次非正式的午後通氣會。
鯨墓淨化令引發的,不僅僅是編號者低語的泛濫,更在皇室內部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震盪。
皇長女·梅瑞黛絲以繁育聖母教會“聖血之主”的身份,繞過王室輿情司,
擅自發布全面封鎖言論的命令,並調遣白綢拷問師越權干預市政秩序與公共聚集。
她的舉動如同一道箭,射穿了“政教共管”多年構築的邊界結界。
貴族議員們表面維持着敬意,低頭應和,但內心卻愈發不安。
他們開始意識到:鯨墓的蔓延已不止是夢境與傳言的事,而是權力結構的重組號角。
皇幼女·莉賽莉雅在議會邊角翻閱法案時,冷冷低聲提醒:
“淨化令正在扭曲‘政教共管’的底線。再不出手,她就不止是王女了——她會成爲‘霧都的聖母’。”
她說這話時沒有提高聲音,但語氣卻像針穿骨——冷、準、直。
皇次子·艾德爾沒說一句話,只是將手中茶杯放回托盤的那一瞬,悄然下達一道軍令:收回兩支駐防治安隊部分權力分配,限制教會隊伍進入軍管轄區的權限。
而那位一向溫和的皇長子·奧利昂,在黃金書房中聽完梅瑞黛絲的動作彙報之後,只是垂下眼簾,沉默片刻,然後淡淡開口:
“她以爲她是我們之上?”
他聲音很輕,卻像火星落進火藥桶。
“我要讓她看看——真正的命紋,是以火書寫的。”
一場圍繞“教會是否越權、鯨墓是否動搖王權話語權”的王室風暴,正在被一頁頁夢與編號掀開。
而王都,即將召開一場罕見的“皇室全席會議”。
六位皇子女,將首次於劇場之外、儀式之外、童話之外,正面碰撞他們的理念、信仰與權力意志。
鯨墓不再只是夢。
它開始,在血統的殿堂之中,敲響權力的門。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角。
晨星莊園·主樓鐘塔頂。
風從霧中穿過殘破的鐘樓窗框,吹拂過尚未修復完的鐵欄,鏽跡斑斑的欄杆在夜色中發出若有若無的低吟,彷彿舊日亡者的嘆息。
天幕灰暗,霧如沉睡者翻滾的夢,被拉得極長,將遠方鯨墓低語牆模糊成一行黯淡灰影,
如一根根巨大的鯨骨從地底翻起,拱成蒼白脊柱般的弧度,悄然籠罩着整個王都的天頂。
司命獨自立於塔頂,背影被寒風裹住,彷彿與這片夜色一同嵌入霧牆之間。
他披着霧,也披着一種無人可解的沉默。
他手中捧着一本深黑封皮的古老典籍,書脊以燙金勾勒符文環繞,散發着微弱光芒。
那是一本幾乎從記載中消失的書——
《謊言編織者·星災幻象》
——舊日低語版本·第七手抄殘卷。
他的指尖微微發紅,被典籍上殘存的秘詭波動灼燙,卻毫無遲疑地翻開書頁。
紙張輕響,聲音纖細卻刺耳,像是深海某處緩慢開啓的眼瞼。
書頁上的文字不穩定,字體在火光下彷彿有生命般輕輕遊走,
排布時而浮現,時而隱沒,彷彿那些話語本身也在躲避某種真實。
他低聲念出其中一段,語調平穩,卻彷彿在向某個不在場的存在宣讀密令:
“星災者不必掌握真相。
真相會因他們的凝視而裂變。
而謊言,是通往神性的第一道劇場門。”
他沉默片刻,指尖滑過泛紅紙頁,將下一頁緩緩揭起。
書頁在風中輕顫,彷彿知道自己即將暴露秘密。
他輕聲繼續讀出:
“你不是在說服他們。
你是在安排他們說出你沒有說過的話。
你不是神。
你只是提前寫好了他們的信仰版本。”
司命望向遠處。
街區的邊緣,編號牆如散落在夢中的經幡,一處一處亮着微光。
詩會的低語如同水下編鐘,在城市邊緣悄然敲響,頻率不一,卻有着一種奇異的同步節律。
孩子的塗鴉,老人的夢語,瘋者的編排——他們都在說同一個故事,卻彼此未曾謀面。
他的眼神安靜,脣角幾不可察地揚起。
鯨墓已經不再需要他推動了。
它在城市的脈絡中生根發芽,藉由編號者的夢境自行生長。
他看得很清楚——鯨墓不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的“劇場”。
而他,也在緩緩走向那個他從未向任何人承認過的詞彙——
謊言編織者。
不作爲神,不作爲傳道者,不作爲救贖者。
而是——提前設定夢與信仰格式的“幻象導演”。
他緩緩合上書頁,黑封書脊落下的一瞬,發出一聲極輕的“啪”響,像是劇場開幕的最後一鑼,揭示了幻覺與信仰即將更迭的瞬間。
夜風從塔頂涌起,吹起他長衣的衣角,那布料在空中獵獵作響,如同幕布輕卷,也像一面無聲飄揚的旗幟。
鯨眼之下,一切依舊安靜。
但這安靜,不再是寂靜的寧和。
而是劇本正在悄然翻頁時的短暫停頓。
一頁剛剛結束,下一頁……即將開始。
“你不是他們的神。
但你是他們信仰的設問者。”
——秘詭手抄殘卷《謊言編織者·星災幻象》第三頁·第五斷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