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火之所以是重罪,是因爲它對公共安全和社會穩定,造成極壞影響,而且危及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
在大唐,還涉及到迷信。
所以長安但凡失火,都會狼辦一批,
東市不是一般地方,這裡的各類產業背後都有後臺,是長安貿易中心之一,
一旦走水,損失是空前的。
因爲幾乎這裡的所有商戶,都囤積有巨量的貨物,而東市偏偏又是高端貨物聚集地。
市內貨財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積集,形容的就是東市。
洛陽金鳳樓着火,殃及周邊,一座鹽肆連帶它那十餘間倉庫,被燒了一個乾乾淨淨,火勢繼續向東蔓延,直逼東市署,而東市署裡面,有六座常平倉,一旦燒燬,長安短期之內糧價必然暴漲。
所以吳懷實接手之後,強令左右金吾進入火場,以最笨的水桶滅火丶溼沙揚滅的方式,靠近火場,不惜代價阻攔火勢逼近東市署。
有些火,你只能看着它燒,但有些火你必須救。
西北戰事過後,長安的糧價已經是非常高了,隨着李適之上臺,在惡錢集團的配合下,以及李林甫的全力壓制下,依然處在一個高位運行。
如果東市署這幾座糧倉完蛋,糧價瞬間就得飛天。
李瑁自然也來了,這樣的大事,其它衛府都是要配合的,雖然他們沒有水車,但是有人力,會從長安城四面八方調取滅火之物,主要是土沙一類的,起隔斷作用。
新任太府寺卿韓朝宗也是狠人,親自帶隊就擋在東市署外,以身作則,指揮着各類官員衛士參與到阻斷火勢的行動當中,一副誓與東市署共存亡的姿態。
兩京諸市署,這都是歸太府寺管轄,韓朝宗接手的本來就是一個虧空的門,東市署的糧倉要是完蛋了,影響是非常大的。
「京官去年的祿米,還有很多沒有發下去的,太府寺在皇城的倉庫已經沒有餘糧了,也就剩下東西市署的這幾座倉。」
裴耀卿趕來之後,駐足外圍觀察着火勢朝東市署不斷蔓延,皺眉看向身旁的李瑁道:
「他接手的本來就是一本爛帳,想要穩住局面,最好的辦法就是將舊帳一把火燒了,如果換成是我,我會期盼這把火將東市署給燒成瓦礫。」
李瑁笑了笑:「沒有那麼嚴重吧?都知道太府寺的虧空跟他沒關係,犯不着兵行險着。」
「那跟誰有關係呢?」裴要卿轉頭笑道:
「有關係的那個已經死了,現在還真就是韓朝宗自己的事,以前的虧空,現在沒人提了,但是補虧空,還要靠韓朝宗,一口鐵鍋破了一個洞,是修補方便呢,還是再買一口新的方便呢?」
「再買可是要花錢的,」李瑁道。
裴耀卿道:「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錢。」
李瑁眉頭一皺,瞬間反應過來,低聲道;
「東市署的倉,是空的?」
裴耀卿微微點了點頭:
「早就空了,但是太府寺對外宣稱,是滿的,這種事情不能讓人知道,否則投機之人立即便會囤積居奇,將糧食捂着不賣,屆時長安甚至會出現無糧可買的亂象,東西市署的這幾座官倉,就是長安糧價的壓艙石,這塊石頭一旦搬開,右相也控制不住了。」
李瑁恍然大悟,這就好比一家地方銀hang,絕對不能讓儲戶知道他的帳上已經沒錢了,否則一旦擠兌,瞬間完蛋。
「如果真的換成裴公,你確定會盼着糧倉燒燬嗎?」李瑁皺眉道。
裴耀卿笑了笑:「想聽實話?」
李瑁點了點頭。
裴耀卿:「那麼你剛纔已經聽到了。」
李瑁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裴耀卿在他這裡,算是夠坦誠了。
也是啊,真要設身處地,到底是爲私還是爲公,或許很多人都會做出利已的選擇,人的第一想法,往往都是先考慮自己。
那麼願意爲國家考慮的,自然是值得敬重的。
所以李瑁對韓朝宗的印象改觀了不少,剛纔已經聽路過的人說,韓朝宗的鬍子都燒焦了,可見是親自上陣。
這時候,裴耀卿忽然閉上眼睛,鼻子深深嗅了幾口,隨即雙手擡起,手掌在四周的緩緩擺動。
李瑁表情說異的看着這一幕,對方的手勢,頗像是打麻將的洗牌姿勢。
片刻後,裴耀卿睜開眼:
「要下雨了。」
李瑁一愣,第一時間看向天空,黑漆漆的滿是濃煙,根本看不清今晚到底是晴空還是陰天。
「這是什麼技巧啊,裴公教教我,」李瑁道。
裴耀卿笑道:
「去了西北一趟,沒學會嗎?軍中大多人都懂的,驟然起風,風中又帶着溼氣,便是雨水前兆。」
「受教了,」李瑁點了點頭。
大概半個小時後,天寶元年的第三場雨水,綿綿而下。
臉上像是抹了一層鍋底灰的吳懷實終於鬆了一口氣,在一家鋪子前溼漉漉的臺階上一屁股坐下。
這場雨來的急,初時雨大,漸漸便小了,但是對於控制火勢,無疑是一場及時雨。
天色漸明,除了必須留守火場的人之外,其他人都要去右相府點卯了。
這麼大一場火,內侍省並沒有通知常朝,可見聖人並不在意。
也是,長安城自打隋文帝楊堅建成之後,幾乎每年都會走水,不是什麼新鮮事,正是因爲頻率太高,所以長安纔會遍地望樓。
李瑁的左衛仍在現場,他自然不會離開,溜溜達達便看到了街角的吳懷實,
於是便朝這邊走了過來。
而嚴武正巧也來了,遠遠的見到李瑁後,一腳踢開一家鋪子的門面,進去拿出一團坐墊,在李瑁屁股坐下的同時,他手中的坐墊分秒不差的放在了李瑁的屁股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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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懷實驚訝的望着這一幕,然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溼了的屁股,挑眉道:
「我的呢?」
嚴武一愣,轉身就往鋪子裡跑。
「回來回來,說出口就沒意思了,」吳懷實不耐煩的將嚴武召回來,問道:
「那邊什麼情況?」
嚴武先是看了看李瑁,隨後道:
「幸哉幸哉,東市署沒事,但是韓朝宗被嗆着了,人已經昏過去了,左右金吾,死了七個,一個是被燒死的,剩下的室息而亡。」
吳懷實很少生氣,眼下卻也是咬牙切齒道:
「王八蛋,敢在東市放火,這膽子可真大,那麼牽扯的事情必然也不小。」
說罷,吳懷實看向李瑁道:
「金鋪是裴夫人的產業,她沒有來嗎?」
李瑁笑道:「應該快來了,夜裡有宵禁,裡坊又不開門,她出不來。」
「你沒給她弄個行走牌籍?」吳懷實問道。
李瑁道:「她夜裡行走幹什麼?不合適吧?
丈夫還活着,她在長安夜裡出沒,傳出去終究不好聽,畢竟老裴家在長安上班的人太多了,保不準遇見個認識的。
主要是武明堂給人的印象太過獨立,又很強勢,所以大家都認爲裴敦復降服不了自己這個小嬌妻,那麼自然會關注武明堂的作風問題。
「鋪子裡一個活口都沒留,地上有火油的痕跡,她這是得罪誰了?」吳懷實問道:
「她一直在你家裡住着,又是你表姐,你多少應該知道點吧?」
李瑁皺眉道:「雖然一個屋檐下,但我與她還真就見不着面,我也是剛回來,你別問我啊。」
「確實確實,隋王畢竟剛剛從西北迴來,每日早出晚歸,公務繁忙,肯定不知道的,」嚴武在一旁搭腔道。
吳懷實挑眉道:「你怎麼那麼清楚?」
「剛纔救火的時候聽右金吾的弟兄們說的啊,」嚴武道。
他畢竟是在右金吾上過班的,還是跟着武慶混。
吳懷實呵呵冷笑,突然轉頭看向長街盡頭一輛緩緩駛來的馬車。
他認識武明堂的車駕,因爲他曾經帶着武明堂入宮面聖,只不過被貴妃給阻住了,沒能見着。
白衣如雪,美若仙子的武明堂撐傘下了馬車,正被攔在路口的羽林軍盤問着。
「還不快去,」李瑁皺眉看向嚴武。
嚴武一愣,趕忙小跑過去,揮退攔路的羽林軍,將武明堂帶入長街。
「夫人好,」吳懷實起身揖手。
他敬的不是對方裴敦復夫人的身份,而是對方一直被聖人心心念念。
李瑁依舊坐着,盯着武明堂裙襬下黑漆漆的溼泥。
「我那鋪子裡的金器玉石,失落了多少?」武明堂開口問道。
吳懷實一愣,你不問人,先問財啊?
於是他看向嚴武:「沒有哪個兔崽子私下伸手吧?」
「不好說啊,」嚴武腦子裡想着正揣在自己懷裡的一把金飾,面上平靜道:
「這種事情,真不好說,我剛纔只顧着救火了,沒注意。」
吳懷實點了點頭,看向武明堂:
「確實不好說。」
這就跟戰場上私吞繳獲是一個道理,火場上撿取一些值錢的東西,不好阻攔的。
如果只是正常的隔斷火勢,任由中心火場燒完再進去,那麼裡面的東西就不能亂動,但是大家玩命救火了,你就不能再在意這種事情了。
上司吃肉,你總得讓弟兄們喝湯,湯都不讓喝,就要砸你的碗了。
武明堂面無表情的嗯了一聲,淡淡道:
「人是不是都死光了?」
吳懷實點頭道:「這是在東市,火勢起的又猛,這裡遍地倉存易燃之物,確實不容易跑出來。」
說罷,見武明堂沒有迴應,吳懷實文問道:
「夫人的損失,是不是非常大?」
武明堂看向一片瓦礫的金鳳樓,淡淡道:
「不要緊,只當是慰勞弟兄們了,誰撿到了就算誰的,但是吳將軍一定要給我一個交代。」
吳懷實笑了笑:「一定會查清楚的。」
武明堂之所以不在乎,是因爲東市的這座鋪子,大多都是原材料,也就是金礦石和玉礦石。
金礦石就不要說了,你燒不了,玉礦石呢是燒不化,但是會損毀玉質,導致價值大打折扣。
眼下自摘既然已經來了,那麼負責清理火場的衛士肯定要收斂一些,而火勢剛落,金礦石和玉礦石都被燒的滾燙,溫度短時間內下不來,又重,你也拿不走啊。
嘴上說誰撿到就算誰的,不過是一句拾亮話,吳懷實還真好意思讓人都拿走啊?
「夫人在長安有什麼仇人嗎?或者最近跟誰有過爭執,亦或是,鋪子裡存放着什麼重要物件......
,
吳懷實開始仔細盤問起來了。
天亮的時候宮裡已經來人了,高力士仞附他辦好這件案子,先將京兆府丶左右金吾丶萬年縣衙幾個官員下獄,把走水的事情了售了,再深查。
武明堂直接道:「我一個深居簡出的婦人,哪來什麼仇家?真要說一個的話,那就是貴妃嘍。」
吳懷實臉色一僵,嘴角一抽,那你要這麼說,這把火是禁軍放的嘍?
你別扯貴妃啊,貴妃能找誰放火?還不是我們?
「夫人說笑了,裴京尹往日與誰有過嫌隙?」吳懷實問道。
武明堂還是那副平靜的語調,道:
「沒有,裴京尹人品貴重,朝野景仰,沒有仇敵。」
你快拉到把,身居朝堂,誰還沒個敵人,吳懷實也懶得再問了,畢竟人家是受害者,態度也不配合,自摘犯不着跟她在這扯皮。
於是他便帶着嚴武去瓦面的街道探視昏迷中的韓朝宗。
武明堂慢慢來到李瑁身邊,淡淡道:
「你還能坐得住啊?」
李瑁愣道:「不然呢?」
「這把火是衝着你來的,」武明堂壓低聲音道:
「你最好也派人查一查。」
李瑁雙目一眯,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你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韋妮幾沒有將這件事告訴李,就是武明堂授意的,她也不想小事做大,因爲這件事眼下拿丞來,瓦王忠嗣造不成傷害,那麼這個把柄也就廢了。
她孫心李瑁冒失,雖然她這次來到長安之後,已經察覺李瑁比之從前有了質的變化,但還是你心李瑁會沉不住氣。
如今這把火既然都燒到她頭上了,那麼她自然要給李瑁當一回軍師,擺平這件事。
只見她彎下腰,附耳李瑁低聲道:
「你想個辦法,將張二孃綁來王府,不要讓任何人察覺,我來審她。」
「跟她還有關係?」李瑁愣道:
「這可不容易辦到啊,在長安綁個大活人,難度太大了點吧?」
武明堂頓時笑道:
「做皇帝難度更大,那你想不想當呢?」
李瑁嚇了一跳,趕忙起身,本能捂住自摘這個表姐的嘴巴:
「你是不是想讓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