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就快要到了,可是長安至今,沒有下一場雪。
原因嘛,當下大唐的氣候比較暖和,李瑁身在關中,又是冬日,幾乎沒有幾天覺得寒冷。
溫暖的氣候適宜農業的發展,這是好事,這是上天對大唐百姓的恩賜,不是李隆基帶來的。
開元盛世,無法忽略的一點就是,氣候。
「春秋時期晏子有云: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積,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李瑁說道。
十二月二十七,皇城放假了,傍晚時分,李瑁來到寧王府,參加一場小型宴會。
大唐元日的七天假期,是前三後三加元日當天,也就是二七丶二八丶二九丶
三十丶初一丶初二丶初三。
李瑁繼續好奇道:
「前幾年,江陵進乳柑橘,聖人以十枝種於蓬萊宮,去年,果實最盛者,結實一百五十顆,味道與江南所進無異,真的無異嗎?」
他口中的蓬萊宮,就是大明宮,唐高宗李治龍朔三年改名蓬萊宮,武則天神龍元年又改回大明宮,所以稱呼它蓬萊丶大明都可以。
蓬萊仙境嘛,裡面住着仙人,李隆基對蓬萊宮這個稱呼還是很喜歡的。
今天這場宴會,人數很多,但是其中真正吃過那個橘子的,只有寧王李憲和他的兒子們。
因爲那些橘樹種在皇宮,去年第一次結果,沒多少,幾百個,李隆基賞賜宮內官員之後,也就不剩多少了。
十王宅裡的兒子們,都沒有品嚐到,寧王也就五十來個,本來給李瑁留了,
但是那會不是出了楊太真那檔子事嗎,誰還在意幾顆橘子呢。
李憲眼下還是一臉的病態,聞言展顏一笑道:
「確實甘甜,比起南郊外的橘林,味更美。」
因爲氣候的緣故,關中這地方都種橘子了,長安南郊就有一大片皇家橘林,
這個李瑁是吃過的,味道真不錯。
還有今天宴會,每人面前的餐几上,都擺有一盤橘子,眼下正是橘子成熟的季節。
秦嶺以北長出來的橘子能有這個味道,只能說明一點,氣候溫熱。
「今年還是不下雨,太常寺已經設壇祈雨了,今冬若是無雨,明年關中的收成,必有所降,」李適之剝着手裡的橘子,淡淡道:
「年關過後,韋堅和李齊物,肯定會立即赴任,明年關中又要依靠江南了。」
今天的宴會,是一個嚴肅的場合,與長安名士小團體的風流場,區別很大,
李適之在李憲面前,還是表現的很正經的。
寧王老三李琳看了一眼李瑁,隨後說道:
「不得不說,中書門下這一次確實未雨綢繆,右相的治國之能,還是有目共睹的。」
這是李瑁曾經交代過他的,想要拿下宗正卿,不但得皇帝同意,你也得討好李林甫。
因爲宗正寺管着道教,明年就要有道舉了,這是年底的朝會已經定下來的事情。
而管着官員任命的李林甫,必然與宗正寺之間會有更多交流,所以宗正寺卿,必須是一個不能跟李林甫對着幹的人。
李琳現在已經獲得了很多人的支持,李隆基已經默認,就差中書門下點頭了那麼李琳這句話自然也不是白說的,因爲今天在場的客人當中,有一個人,
眼下是跟着李林甫混。
而這個人呢,以前得過寧王的恩惠,所以李琳這句話,他是很樂意轉告給李林甫的。
果然,第一個搭茬的就是宋遙:
「國之大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右相身居宰輔,眼光自然比他人更爲長遠,江南漕糧,是萬萬不容有失的。」
這個人是前宰相宋璟的族侄,而寧王李憲短暫的仕途生涯當中,與宋璟關係最好,而這個宋遙是進士出身,他的舉薦人就是寧王李憲,因爲宋璟不方便自己舉薦,所以託付給寧王了。
前幾天剛剛從吏部調任戶部,眼下是戶部下設度支司的郎官。
大家聊着聊着,突覺涼風陣陣,廳外似有風起。
「打開廳門,」
汝陽王李吩附下人。
冬日起風本來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眼下的風非寒風,而是帶着一股沁涼之意,這是雨水到來的前兆。
所有人的目光在此時望向門外,眼神期盼,希望這股清涼之風,能爲長安帶來一場好雨。
李瑁此時此刻也在望向廳外,農耕社會對於天氣是非常依賴的,雨水不足,
不單單他的日常口糧會受到影響,真正有切膚之痛的,是平民百姓。
因爲他熟悉歷史,所以知道華夏古代是溫暖期和寒冷期交替而行的。
第一個溫暖期,是夏商與西周,緊接着便是第一個寒冷期,東周。
第二個溫暖期是東漢與西漢,第二個寒冷期是魏普南北朝。
第三個溫暖期,就是眼下的唐朝了,第三個寒冷期,就是五代十國。
這裡面的規律已經很明顯了。
史書記載,單是唐高宗時期,長安曾先後有3年無冰無雪無雨的冬日,整個唐朝時期,無水的冬天多達19次。
眼下冬至已過,小寒大寒過後就是立春了,而整個唐朝三百年期間,大雪奇寒的冬天屈指可數。
所以眼下這個時節,就不要盼雪了,該盼雨了,
這也就是爲什麼,北邊的遊牧民族對當下的大唐,沒有多大威脅,因爲人家現在也是水草豐茂丶牛羊成羣,有吃有喝,我自然也犯不着南下掠奪物資。
但是非常不巧,安史之亂爆發的年份,偏偏大唐和外族,都在經歷一場短暫的小型寒冷期。
有時候大治與大亂,還真就是老天爺決定的。
廳內異常安靜,大家聊天的聲音也很小了,因爲他們都想見到第一滴雨水,
聽到第一聲雨聲。
「下雨了!」
王維眼尖,位置又比較偏向於門口,所以第一個發現了降雨。
只見他興奮的起身,跨過門廊,越過外廊,雙臂伸展着望向天空。
起初,只是零零散散,漸漸地,雨水浙瀝瀝的落下,漸成瓢潑。
廳內數十人頓時歡呼,氣氛也爲之活躍起來。
人人起身,推杯換盞,慶祝着開元二十八年冬的第一場降水。
「下吧下吧.:
》
王維渾身淋的溼透,興奮的在雨中舞蹈着,焦遂丶王縉丶張旭丶崔宗之等人,也隨着跳入雨中,縱情高歌。
這是大自然的饋贈,這就是爲什麼,古人敬天丶敬地。
在外宦遊的杜甫,也回來了,今天就在,他要參加明年的科舉。
大唐的科舉,是五月報名丶十月開考,所以他得提前準備一下,人家不需要舉薦人,他是以河南鞏縣鄉貢的身份參加科舉的。
京兆杜氏小宗,河南鞏縣是他們家這一支的地盤,他爹還活着,在山東充州擔任司馬。
不過杜甫得抓點緊,因爲李瑁知道,他爹明年就要掛了,大唐律法明文規定,服喪期禁止參加科考。
幾個人在外面淋成了落湯雞,硬是被李憲給叫回來了:
「勿染風疾,不要仗着年輕就不愛惜身體,本王就是你們的例子。」
幾人然一笑,趕忙恭祝寧王身體康健。
「今夜乃良宵,又逢貴雨,摩詰居士是不是該做詩了?」宋遙笑着說道。
眼下堂內在座之人,沒有比王維才華更高的了,杜甫眼下還不行,他的巔峰期還未到,暫時不是王維的對手。
而且王維極擅賦雨。
王維哈哈一笑,抱來一個酒罈子,先是痛飲一口,隨後豪爽的以袖擦拭嘴角,正要作詩。
「等等,」李瑁突然擡手打斷。
他的這一舉動,引發了很多人的不滿,因爲廳內不乏詩詞大家,深知作詩講究的靈光一現下的妙手偶得。
李瑁這麼一打斷,直接就將王維的靈感給打沒了。
人家正在興頭上,正是福至心靈時刻,你說你插什麼嘴啊?
「罰酒罰酒,就你最掃興!
老六李璃查拉着臉,直接拎着一壺酒過來:
「你毀了一首詩,這壺酒必須喝光。」
「好!」李瑁本來喝酒就很痛快,聞言直接起身一口氣灌進了胃裡。
隨後,只見他看向王維,歉意一笑:
「摩詰不要着急,明年子美就要參加進士科,我們正該趁此時機考一考他,
你既然也在,自應在旁指點一番。」
「正該如此!」王維哈哈一笑,看向杜甫道:
「子美來吧。」
他們這些人裡面,年年盼着杜甫能考上,因爲他們一直都覺得,杜甫有那個本事。
今年都二十九了,滿腹詩才,再考不上你就廢了。
李瑁也是這個念頭,因爲他知道歷史上杜甫就沒有考中過,所以纔想着今日這麼多人在,可以幫着杜甫把把關,類似於考試之前的N對1輔導。
誰讓進士科主考的就是詩賦呢?
杜甫聞言一愣,隨即望向門外,腦海中回憶着自己今年在川蜀乘船遊歷時的那場大雨,沉思片刻後,緩緩吟誦道: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溼處,花重錦官城。」
說罷,杜甫一臉慚愧道:
「不應景不應景,想起了今年外出遊歷時的一些景色,結合今晚這場好雨,
方有此詩,算是跑題了。」
廳內鴉雀無聲,本該是主角裝逼的爽點,結果全都集中在了杜甫身上。
王維這下懵逼了。
李瑁也很懵逼,你小子現在就將你二十年後寫的一首詩給吟出來了啊?你到底去過幾次四川啊?
「當算應景,」寧王李憲也是不斷的回憶着這首詩,毫無疑問,上乘之作。
李適之回味良久,撫須笑道:
「今晚沒白來,恐怕諸位與我念頭一樣,此詩一字都改不了。」
「自然自然,」衆人皆感到歎服。
焦遂笑道:「那麼現在,該輪到王摩詰。」
王維一臉尷尬,其實他剛纔腦子裡已經想到了一篇,但是與杜甫這首比起來,遜色不少。
運氣啊運氣,幸虧被十八郎給打斷了,要不然今天要被杜子美給比下去了。
眼下讓他即興創作一首新詩,還要壓過杜甫,無疑是非常非常困難的。
李瑁哈哈一笑:
「罷了罷了,今夜有子美新詩一首足矣,大家就不要爲難摩詰了,這就叫眼前有景道不得,杜甫新詩在前頭。」
衆人紛紛大笑,不停調侃着王維。
王維也是個豪爽人,聞言朝着杜甫揖手道:
「子美厲害,認輸認輸。」
杜甫也起身,戲謔一笑:
「慚愧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