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巨源,乃韋孝寬玄孫,武后時期先後四次拜相,爵位舒國公。
等到唐中宗李顯上臺之後,韋巨源剛好是那個時期的京兆韋氏宗長,那麼無論是李顯還是韋皇后,自然對他極爲倚重。
已經致仕了?沒事,我會請你出任國家級首席戰略顧問。
那段時間,無疑是韋家的高光時刻,以至於開元朝很多韋姓高官,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起勢。
接着,李隆基聯合太平公主,千掉了韋后,本來是不打算動韋巨源的,因爲這個人聲望太高,結果王毛仲的兵不長眼,將人家一個八十歲的老頭給弄死了。
以至於李旦繼位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追贈韋巨源特進丶荊州大都督,諡號「昭」。
也算給韋家一個交代,並且准許韋巨源的獨子韋明楊襲封舒國公。
他們家三代都是單傳(嫡出),韋明楊的兒子就是韋昭明瞭,與韋昭訓同輩,是堂兄弟。
因爲小兒麻痹症,右腿肌肉萎縮,走路一瘤一拐的,這樣的人肯定沒辦法當官了,但是,人家襲了舒國公,三個庶出的弟弟,全部做官,就他沒有。
不過人家的兒子,二十郎當歲,已經外放做縣令了。
大家族的子弟,一般情況下若是仕途無望,基本會朝着詩歌字畫等方向發展,一來這是高級情趣,二來真要在這方面搞出點成就,也是給家族增光添彩,
對自己的名聲也是極好的。
李林甫的親大伯李思訓,就是一位頂級畫家,,世稱「李將軍山水」,被譽爲「國朝山水第一」,他的兒子李昭道,眼下就是長安極負盛名的頂級畫家,與王維相交莫逆。
而韋昭明走的不是這個路子,他撈偏門,一直致力於改進各類棋牌遊戲,
蒲丶雙陸丶葉子戲,這個老小子都非常精通。
當然,最拿手的當屬最爲高雅的棋牌之王,圍棋了。
不過在大唐,不叫圍棋,而叫吳圖,取自三國時期吳國的《孫策詔呂範弈棋局面》,因而成爲圍棋的別稱。
杜牧有詩:別後竹窗風雪夜,一燈明暗覆吳圖。
皇宮內還設置有棋待詔,這一職位也被稱爲國手,而李隆基的那些棋待詔,
能下過韋昭明的,不超過五人。
整個長安,都非常盛行圍棋,民間也有玩的,與後世下圍棋的老頭一樣,就在大馬路邊上。
韋昭訓每天就是溜達,在長安的各個棋點駐留,發現值得與自己對弈的,就會下場玩兩手,如果沒有就會駐足圍觀,學習別人的下法。
三人行必有我師這句話,是貴族子弟兩歲就會背的。
這天,韋昭訓提着一個小火爐,帶着兩個家僕便開始了他在長安溜達的一天。
他的癡呆兒名聲,主要來自於上面頂層貴族階級,中下層沒有人認爲他癡呆,就算上層,其實也是以調侃居多。
癡是癡迷於棋牌遊戲,呆是總愛發呆。
韋昭明在東市的十字大街停下,將火爐放在一旁,僕人就地開始烹茶,他則是坐在一家鋪子的臺階上,望着下方兩人對弈。
本來有一羣人圍觀,當他們看到韋昭明的時候,主動讓開人家的視線方向,
等於原本的四面包圍,眼下獨留出一個空當。
沒辦法,長安下棋的這幫子老頭當中,沒有比人家出身更屌的了。
國公啊那是。
不過這幫下棋的,也都不是尋常人,要麼是退休的官員,要麼是家裡走偏門的,要麼是在清閒衙門上班的,反正是貴族居多。
有人要說了,貴族會在大街上下棋?
嗯哼,平民都在爲溫飽而奔波,他們有時間玩這個?他們也不會啊。
公園裡鍛鍊身體的,大多都有退休工資,沒有退休金的還在想辦法掙錢呢。
商人則是沒有資格跟土人下棋,他們只能旁觀,或者商人之間自己下。
韋堅今日剛好從這裡經過,見到韋昭明之後,主動過來打招呼:
「阿兄,蹭你一壺茶如何?
一韋昭明的目光沒有離開棋盤,只是指了指一旁的火爐:
「自己去取水,我帶的水不多。」
韋堅點了點頭,令手下進鋪子裡要水。
他現在是京兆尹了,級別非常高,但這不代表你在外面混的好,就可以在族裡耀武揚威。
正月初二的家宴,他的位置可不是按照級別排的,是輩分,所以非常靠後。
當然了,韋昭明也不靠前,因爲他和韋堅是平輩。
蹭茶就是蹭茶,韋堅喝了一杯茶暖過身子之後,便告辭離開。
看似完全沒有必要的行爲,其實是與家中親戚維繫關係的一種方式,見了面就要寒暄,就要親近一下,否則關係會逐漸生疏。
韋堅前腳剛走,李瑁便在韋堅坐過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人羣當中有認識李瑁的,紛紛行禮。
李瑁只是擺了擺手,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因爲他們認識自己,自己不認識他們啊。
韋昭明一臉驚訝的從頭到腳打量着李瑁,還裝傻的揉了揉眼睛,訝異道:
「我沒看錯吧?是隋王嗎?」
「怎麼?老花眼了?前幾個月咱們剛剛見過,」李瑁笑道。
韋昭明一拍額頭:「想起來了,遇到昭訓巡查,寒暄了幾句,恰巧隋王遠遠過來,我便告辭離開,還以爲當時隋王沒有看到我呢。」
他在勳國公房的昭字輩中,是排行最高的,今年五十出頭,韋妮兒得管人家叫大伯。
但是韋妮兒並不知道,韋家在惡錢的生意當中,話事人就是這位子大伯,
這種事情,也不會讓她一個女人知道。
「我昨日去了一趟南曲,恰巧撞見了竇銘,你說他去那種地方幹什麼?」李瑁道。
韋昭明一愣,笑道:「那種地方是哪種地方?長安除了皇城,其它地方並不禁足,他去哪都不會令人意外。」
此人說話不卑不亢,主要是因爲沒有官身,換句話說,人家的上面沒有上司,只有基哥一位。
不在編制,超然於事外,習慣了不被約束,自然對誰都一個樣。
一個人如果沒有升官的想法,那麼他的眼裡就沒有上司。
在韋昭訓眼裡,除了聖人,沒有人能管得了他,而聖人,是懶得管他。
「隋王不是也經常去嗎?」韋昭明接着又來了一句挺刺兒的話。
李瑁挑了挑眉,人家跟自己不裝啊,聽說平日裡總喜歡裝糊塗,今日倒是挺直接。
「出嗣以來,日子緊巴巴的,看人家賺錢,我眼紅啊,達奚盈盈,這個人你聽說過嗎?」李瑁道。
韋昭明一愣,忍不住搖頭苦笑:「隋王無事不會找我,不必試探,有什麼儘管問,別人覺得我是癡兒,難道你也這麼覺得?」
這麼坦白嗎?那我還費什麼勁啊,李瑁點頭笑道:
「竇銘要撤股,這事你知道不知道?」
韋昭訓笑道:「隋王可以問我,但我並不保證能夠回答,竇銘的事情,我不知道。」
狗日的,套我呢?李瑁嘴角一撇:
「達奚盈盈跟我有些往來,你們別動她。」
「我聽到了,」韋昭訓面無表情道:「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隋王。」
李瑁笑了笑,拍了拍對方肩膀:
「好一個癡呆兒。」
說罷,他便起身離開了。
而韋昭明繼續將目光移向棋盤,但視線筆直,顯然心思並不在棋盤上。
惡錢的事情,李瑁從達奚盈盈那裡,也知道了一個大概。
參股的門閥共有十一家,其中是有弘農楊的,話事人是楊慎矜的弟弟楊慎名。
分紅的時候,自然也有楊洄的份,因爲這個集團最早成立的時候,原始股東大會,是觀王房來參加的。
但是眼下,楊洄只能拿到一個小頭。
家族內在集團成立之初參與過集資的,無論子孫後代混成什麼樣子,都有一份回報,但是這份回報,不是以分紅的名義,而是家族的扶持金。
比如說楊玉瑤她們家,最早也參與了入股,但是一代不如一代,那麼對他們的扶持可以分爲兩種:經濟扶持和地位扶持。
二選一,你是要錢還是要官。
不過因爲弘農楊當下很不團結,有宗長之爭,所以族內的帳目也是亂的一團糟。
楊慎矜的弟弟把持着收益,故意減少觀王房的分紅,來轉移給其它幾房,楊貴妃她們家就是最大受益者。
因爲混起來了,所以楊慎矜需要拉攏過來支持自己。
楊玉瑤參與王元寶的琉璃生意,揚言給李瑁買宅子,這些錢哪來的?家族內分給她的。
但是楊慎矜並不知道,楊玉瑤也盯上了惡錢,甚至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如果楊洄能夠在家族惡錢的事情當中做主,這是符合李瑁利益的,而李瑁偏偏又從歷史上知道,楊慎矜是怎麼完蛋的。
那麼搞死楊慎矜,眼下就是李瑁應該要做的事情了。
要搞,也不能白搞,得送出一個人情,才能確保利益最大化。
所以李瑁今晚託王維幫忙,約見李適之,
以前不用王維,堂兄汝陽王最合適,但眼下李那邊在服喪,沒辦法回來。
也是自從寧王逝之後,這幫名士小團體暫停了所有聚會,一來人湊不齊,
二者,李適之忙看爭奪宰相,再者,寧王沒死多久,大家不宜瀟灑快活。
府門外,李適之站在這裡很久了,他在等李瑁大駕光臨。
眼下已經入夜,坊內已經沒有了行人,他只是與長子李霄(zha)兩個人等在大門口,只提着一盞昏暗的燈籠。
隨着遠處暮鼓敲響,長安城宵禁開始。
李瑁今晚扮做巡夜的金吾衛,跟着李晟進入坊內,例行巡視。
見到李瑁之後,李適之沒有驚訝於對方的裝扮,一句話沒說,只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李瑁登上臺階,邁進昏暗的大門。
府內的光景,則是與外界迥然有異,不能說燈火通明,但也是亮光普及,顯示着李適之府上的人口不少。
一路上沒有見到一個下人,顯然是李適之故意安排的。
直到轉入一處幽靜庭院,李瑁才終於在一座看似書房的雅緻房間坐下。
偷摸摸的感覺確實不好,但是他倆又確實不能明目張膽的私會。
有別人在場的聚會,那就無所謂了。
李雪(zha)親自準備酒菜,笑着給李瑁斟酒道:
「隋王還是第一次來鄙府,等到汝陽王喪期過了,您還是要常來的。」
李瑁笑道:「我在鄂縣時,曾與二郎同遊漢陂,不知那位岑參兄弟,如今作何?」
李適之笑道:「不爭氣,我去年保舉他參加科舉,落榜無名。」
「岑兄是有才華的,是個雅緻人,今年再試一試,也許就成了,」李瑁笑道。
李適之哈哈一笑,搖頭道:
「哪能這麼做?我每年若是保舉同一個人,吏部會怎麼想?他們該認爲,我這是收了多少好處?事實上,岑參不過是我家二郎的摯友,我舉薦他,也是出於人情,我若再次舉薦,也得是幾年之後的事情了。」
「要不要我幫忙?」李瑁笑道。
李響一愣?不合適吧?岑參已經依附我們家,你半路搶走,這種行爲不合適,好像顯得我們家沒本事。
「我舉薦,也是受二郎之託,人情還是二郎的,」李瑁笑道。
你要這麼說,那可以......李雪笑道:
「我代二郎和岑參,敬隋王一杯。」
「不必見外,咱們是自己人,」李瑁笑道:「今晚別勸我酒,我有正事。」
李適之,是李瑁見過的人當中,最會勸酒的,他的兒子自然也學到精髓了,
李瑁可不敢跟他們喝。
「隋王請講,」李適之道。
李瑁放下酒杯後,道:
「楊慎矜必須下來,我來辦,韓朝宗能不能接手,是你們的事情,但是你得幫我一個忙,我要左衛大將軍,將來時機合適,憲臺要幫我推一推。」
李適之雙眉一挑,沒有絲毫猶豫道:
「隋王若能做到,我必力薦。」
在他看來,李瑁接任左衛,難度一點都不大,因爲人家眼下已經是右金吾大將軍了。
但是拉下楊慎矜,難度卻非常大,這是一個他佔便宜的交易。
「敢問隋王,您與楊慎矜,有嫌隙?」李適之問道。
他總得清楚,李瑁好好的搞楊慎矜幹什麼,你們好像沒什麼仇怨啊?況且他還是李林甫的人。
李瑁笑道:「自然是給楊洄讓位置。」
李適之身子一仰,恍然道:
「我信隋王。」
這個理由,他是完全相信的,因爲楊洄眼下,確實也在搞楊慎矜,不錯啊,
你竟然把你大舅哥給拉進來了。
那麼這樣一來,楊慎矜危矣。
因爲當下的中樞,沒有人敢小看李瑁,人家出嗣至今,牽扯那麼多人和事情,但卻沒有一次吃虧。
倒黴的全是別人。
竇鱷招惹人家,如今墳頭草已經快發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