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不會告訴你,
它要誰坐上王座,
但它總會提前安排,
誰會跌下去。”
——《王書·斷頁·序言之一》
清晨的王宮,石窗縫隙透進冷金色的曦光,像一柄柄鋒利的刀,從雲層後直落宮牆。
光線穿過織金窗簾,灑落在地面那條鋪着獅鷲紋飾的長毯上。
晨霧未散,空氣中瀰漫着一種尚未褪去的戰爭氣息。
奧利昂站在王子寢殿附設的政務廳中央,銀盔未摘,護頸綬帶還斜搭在肩。
他的披風半掀,溼了邊,似昨夜失眠後披着甲冑直接趕來。他的咆哮聲,在石壁之間如雷滾動。
“失敗?!”
“昨夜他們——居然一個都沒死?!?”
他的拳頭重重砸在權杖臺上,銅紋震顫,權杖滾落在石板地上,發出一聲清脆卻刺耳的“咔噠”。
那聲音像劃破了整個清晨。
立在一側的,是他最信任的寵臣、宮相之子——年輕的馮赫特子爵,羅威納·馮赫特。
他一身深灰色織金馬甲,左胸佩着王子親衛專屬的銀鷹徽章,
姿態恭敬,語調平和,但眼神卻藏不住眼角一抹若有若無的揣測光芒。
“殿下,亞瑟殿下親自派人傳來密函,確證消息屬實。”
“不過……他未提及刺客身份,僅說明‘刺殺未果’。”
奧利昂冷笑,眼角輕輕抽搐。他轉身,望向身後的王室畫像牆,那是一整面鑲着金框的“特瑞安王族譜系圖”,
最中央,是那位沉靜而威嚴的亨裡安七世,半身油畫面容在光下泛着微微冷意。
他盯着那雙久遠王者的眼睛,語氣壓得低沉,卻像一柄已被拽出鞘的劍:
“亞瑟……亞瑟。他總是踩在一切之後出現。”
“而他的那位妹妹——那張永遠不肯退場的臉,難道他們以爲自己,是王座上的鏡子嗎?”
他猛然咬牙,一把扯下畫像下垂的絲絛,動作暴烈得彷彿要從家族序列中撕掉某段不被容忍的血脈。
羅威納立即上前一步,姿態恭順,卻精準控制着距離。他語調壓低,帶着一點點煽風點火的火苗:
“殿下說得極是。”
“那兩位……確實不知進退。弟妹本分,豈能僭越命運與王座之間的尺度?如今他們自持民心輿論便敢託言改革,這根本是——自立爲謀。”
他頓了頓,垂眸一笑,聲音溫潤卻猶如匕首輕輕貼上頸動脈:
“不過……昨夜雖有意外,也未必全是壞事。”
奧利昂狹眸一斜:
“你什麼意思?”
“若殿下願意——”
羅威納輕聲,語調一絲不亂:
“可考慮向血族示好。以聯姻之名,向永夜血盟表達和解之意。那位塞莉安王女……不正是穿刺者大公的獨女?若納入王室——”
他的尾音如絲,如咒。
奧利昂卻猛然一拍案,怒火重新升起:
“住口。”
他仰頭,眼中滿是譏諷,彷彿連提起這個名字都覺得褻瀆:
“塞莉安?”
“那個野蠻種裔?她父親若不是抱着幾個被燒剩的舊城苟延殘喘,怕早就淪爲卡牌實驗素材了!”
羅威納面不改色,眉眼低垂,只道:
“殿下說得極是。”
奧利昂冷哼一聲,嘴角勾起一絲極具皇族慣性傲慢的笑:
“讓她做次妃,已經是我的仁慈。”
“特瑞安的血脈,不需要靠外族來擡頭。”
他語氣淡然,卻每一個詞都如鑄鐵——既不是爲了愛,也不是爲了聯姻,而是秩序賦予權者的佈施。
他忽而轉頭,吩咐守在門口的侍從:
“寫信給父王。”
“告訴他,我願以此舉,表達對血族和平共存的善意。”
“就寫——特瑞安王國願以尊貴王子之名義,迎娶永夜血盟王女——塞莉安·冕夜。”
侍從一愣,謹慎問道:
“殿下,是……以正妃之位?”
奧利昂甩袖,語氣如刀鋒:
“當然不是。”
“正妃的位置,早已留給真正高貴的貴族血統。”
“次妃就夠了。”
他看着畫像牆上那羣沉默的先王,彷彿自己也即將成爲他們中最亮的那一筆——
但在畫布之外,命運的筆卻早已掀起墨鋒,書寫他不曾預料的一章。
王宮的另一翼,風已傳開。
本應和煦的清晨光線,此刻透過廊柱與石窗,卻帶着一絲諷刺。
那冷金色的曦光,如同神明特意蘸墨筆,在王室天花板上塗下一道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嘲笑——
不屬於王室榮耀的莊嚴,而是一種即將崩塌前的豔麗警告。
奧利昂那封信尚未來得及送出宮門。
但風,早已搶先一步,穿過迴廊,吹進每一扇敞開的耳朵。
—
最先聽聞的是皇長女,梅黛絲·特瑞安。
此時,她正在聖輝祈堂閉關,以聖女之禮在繁育聖母座前晨禱。
殿中靜若神墓,聖火溫柔地照亮銀壁,而她正以細緻無聲的動作擦拭着一柄金聖杖。
卻就在此時,近侍侍女輕聲靠近,聲音壓得幾乎聽不清:
“殿下……皇長子殿下,似乎正在草擬……向陛下提親的奏書。”
“對象是……血盟王女,塞莉安。”
梅黛絲的手頓了。
金杖在她手中微微一顫,擦拭動作停下,原本莊重沉靜的眼神驟然掠過一絲冷光。
她沒有說話,空氣在她呼吸間沉了一拍。然後,她低低一笑。
那笑聲,不屬於聖女。
“他,想娶她?”
“做妃子?”
她將聖杖緩緩立回地面,身形微俯,行了一個極其標準卻冷徹的神聖禮式,
彷彿不是禮讚神明,而是在爲某個將死的愚人致告別詞。
“那位王女,可是穿刺者大公之女。”
“而她的父親,若聽見這個提議……”
她頓了頓,語氣輕得像羽毛落在刀鋒上:
“恐怕會讓霧都的白晝,陷入血夜——然後,撕下帝國一半的天。”
說完,她轉身離開聖壇,聖袍如白雲曳地,一步步踏在光中,卻像把整個聖殿的溫度帶走。
她走至廊柱邊,回望王宮那座遠方高塔,眼神冷漠:
“更何況,那位王女——如今可是命運之主的女伴。”
她輕輕嗤笑一聲,像是在評價一出無聊的劇:
“奧利昂……我的傻弟弟。”
“你居然連神明,也敢碰?”
她的目光掃過侍女驚懼的神情,隨意一撇,像是在觀賞一隻跳上王座卻穿錯禮袍的猴子。
—
與此同時,在王宮西側,次子·艾德爾·特瑞安正站在軍務書閣,身着未解勳帶的深黑軍服,銀星未摘,袖口因晨訓而微溼。
他的神色一如往常般凝重,批閱着最新一份軍政簡報。
忽而,侍從軍官走近,遞上一份摺疊極緊的急報,低聲道:
“殿下,霧都北口傳來流言:皇長子殿下有意聯姻血族,以緩和當前局勢。”
艾德爾聞言,指尖停在行文邊緣,緩緩擡起頭,眸光如刀。
他複誦一遍,像確認這句話確實來自這片土地:
“……塞莉安,做他的妃?”
他閉眼兩秒,睜開時目光沉如海底。
“血族的體面,是壓不下去的。”
他將手中的文件捲起,重重一敲桌案:
“盯緊王宮信鴿線。他若真把這信送出去,我要在第一時間應對。”
軍官立刻躬身應令,退下。
艾德爾望着窗外,晨曦照不進他所在的書閣。
他看着空中飛過的信鴿,嘴角挑起一絲近乎殘酷的判斷:
“他不是想平定血族。”
“他是在——往火堆里加柴。”
—
而在王宮花園深處,晨露尚凝,最年幼的皇女——莉賽莉雅·特瑞安,正在修剪薔薇。
她身着純白束腰長裙,動作極爲小心,每一剪都落在花刺的縫隙之間。
她的貼身侍女瑪琳站在一側,低聲道:
“殿下……聽說奧利昂王子打算迎娶那位血族王女。”
莉賽莉雅手中剪子微頓,卻未擡頭,只是輕輕嘆息:
“他又開始用血統講故事了。”
她望向晨光中剛剛盛開的薔薇,花瓣仍沾着水珠,如同某個還未擦淨的童話結局。
“可惜……”
“童話是講給小孩聽的。”她回頭看了一眼王宮高牆,聲音平靜得可怕:
“而我們,已經住在火山口上了。”
瑪琳猶豫着問:
“殿下的意思是……”
莉賽莉雅搖頭,語氣柔軟卻透着一絲令人無法忽視的決絕:
“我什麼都不需要說。”
她轉身繼續剪花,像是在修剪一封尚未寫出的悼詞。
“因爲那封信——會自己燒起來。”
她的目光始終溫柔,卻有着令人意外的篤定。
“因爲塞莉安,不會接受。”
“穿刺者大公,不會容忍。”
“而父王……終究會讓奧利昂,明白他自己的愚蠢。”
而在王宮更深的層層宮牆之後——
一處無人涉足的迴廊靜立在清晨的霜氣之中,雪白石地蜿蜒而上,兩側是鑲嵌於青銅浮雕間的靜默長窗,
窗外晨光無法完全照進來,只留下一線冷金,彷彿整個空間本身就被設定爲不屬於“白晝”的區域。
長廊盡頭,是一間密室。
王族雙子並肩站立於其中,一面通體打磨的黑銀長鏡,橫亙在他們面前,
像是另一重世界的入口,又像是王室血統凝視自身罪孽的唯一回聲。
維多莉安披着銀羽禮袍,領口嚴密,整個人顯得彷彿與這個清晨毫無關係。
她手中正把玩着那封尚未送出的請示副本,紙張邊緣依舊殘留未乾的墨跡,
散發出微弱的鴉青色幽光——那是尚未被命運承認的王命草本,仍在等待主權落印。
她低頭一指撫過紙角,彷彿觸摸的不是墨,是奧利昂野心下的一塊軟腐。
擡起頭時,她看向鏡中,語氣冷得像霧:
“你不打算勸他?”
亞瑟站在鏡正中央,身形沉靜如山,手負在身後,黑披風在鏡前投出一道清晰卻無感情的影子。
他沒有轉頭,語氣一如他身後的王座壁畫:
“如果父親真會通過這份請示——”
“那就說明,他已經徹底失去了判斷。”
他的眼神落在鏡中,不是自己的臉。
而是——王都全景的折影。
被鏡面微微扭曲的街巷在黎明中蠕動,像一個正從夢中醒來、卻尚未看清自己身形的巨人。
亞瑟語調平靜,卻暗藏鋒芒:
“這不是壞事。”
維多莉安輕笑,那笑意像封存的鏡酒,溫和,卻藏着烈性毒焰:
“爲什麼?”
亞瑟的回答一如既往的淡然:
“因爲霧——深了。”
他低下眼,彷彿已經看見了預設好的劇場崩塌,舊秩序與僞信仰在灰光中被命運本身一點點吞沒。
—
下一刻。
王宮議事廳鐘聲響起,九響連鳴,如敲在國策之上的錘。
亨裡安七世的貼身侍從,身着白金長袍,步履如封條撕裂。
他沿王宮西翼長廊,越過侍衛未問,直抵王座廳前。
宮門緩緩推開,厚重的青銅門軸發出一聲彷彿王朝心跳的“嗡鳴”。
奧利昂端坐在王座下方的儀典案几之後,銀盔已除,披風斜披,目光直視前方,面色森然。
侍從行至正前,垂首宣讀。
他的聲音沒有顫抖,卻如鐵鈴墜入水井,冷得刺骨:
“陛下令,拒絕此請示。”
“王子不可擅動國策婚盟。”
“尤不可妄言血族之女爲側妃。”
“王座尚在。”
“王命未出。”
“諸子之言,當守禮。”
他說完,將那封訓令摺頁以最簡潔而恭謹的動作呈上,行最基本的禮儀,沒有一句多言。
然後轉身離開。
長袍飄過玉階,聲音卻久久未散。
奧利昂盯着那封王命訓令,目光如火如冰。
他的拳頭緩緩握緊,骨節發白,青筋如蛇般蠕動,纏繞上手背。
他聽懂了。
他聽出了父親的態度——不再是指責。
也不再是訓誡。
而是失望。
徹底的、無法挽回的、刺骨入骨的王者之失望。
那一刻,晨光穿過宮牆,落在他身上——卻無法照亮他臉上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
霧都的清晨,陽光尚未完全刺穿低垂的霧層。
但在破塔街的盡頭,幾縷光還是努力地從殘磚裂縫間透進來,灑落在一間狹小的教室地板上。
窗櫺斑駁,牆面佈滿龜裂,桌椅歪斜、塵土浮沉。
然而角落那隻洗淨的舊水桶,已經被倒空三次。
水聲淌進晨霧,也喚醒了這片街巷中久未響起的課鍾回聲。
司命正挽起袖口,安靜地用一把麻帚清掃教室中央的灰塵。
他的動作不急不緩,不像一位報刊主編,更不像一個操縱命運的秘詭師——倒像一名旅人,
在歸鄉時默默整修祖屋,掃去遺落歲月的塵埃,什麼都沒說,卻什麼都在做。
窗臺上,塞莉安盤腿坐着,長髮亂垂、披袍未整,與幾個衣衫破舊的孩子玩着“剪卡賭猜”的遊戲。
她一本正經地模仿晨星講師的腔調,聲音清亮,眼神卻帶着久違的鬆弛。
“這張牌叫《海咬者》——猜猜看,是生命系?還是命運系?”
“生命!”一個滿臉雀斑的小女孩興奮地喊。
塞莉安搖頭,歪頭一笑,露出標誌性的獠牙:“錯啦,是世界系——因爲它卡牌規則裡寫了‘規則三:血咬後,港口封鎖’。”
孩子們鬨然大笑,有人叫她騙人,有人又嘀咕着“那是不是幻夢級”,眼神裡卻都亮晶晶的。
門被推開。
伊恩進來了,懷中抱着一大摞剛印好的教材,背後還掛着沾滿清露的書袋。
他一進門便皺起眉——不是爲空氣裡漂浮的粉塵,而是爲站在教室正中的那道身影。
“你都已經是主編了,還掃地?”
司命沒擡頭,語氣溫和卻沉穩:
“下層的塵土,不是晨星的油墨能抹掉的。”
“只能一點點,掃走。”
伊恩怔了怔,片刻後輕輕笑了,將教材放在講臺上,墨香仍未散,書頁尚溫。
窗外,一羣孩子正趴在玻璃上觀望。臉頰貼着冷窗,眼神裡映出一片從未踏入卻一直夢見的教室世界。
他們是破塔街的“船後孩”——父親是碼頭工,母親在酒樓送菜,祖父曾是失蹤編號者,叔叔的名字留在鯨墓石碑上。
他們沒有姓氏,只有一張報紙做睡墊、一碗玉米湯能捂熱整個早晨。
塞莉安跳下窗臺,大步打開教室木門,聲音像一腳踏入陽光:
“喂,別傻看了,進來吧。”
“今天有麥麪包,還有伊恩老師講課——聽得夠認真,說不定能抽到張‘幻夢級撲克牌’哦。”
孩子們嘻嘻哈哈地奔入,擠在桌前,聲音像春潮沖刷着死水。
雷克斯坐在樓梯轉角,靠在外牆,嘴裡叼着一根野草,眼神懶散地望着那一幕,目光卻不似以往那樣遊移。
他低聲笑了,對身旁剛靠過來的司命道:
“有幾個,是巴洛克從無名者島偷偷帶出來的。”
“說那邊條件太苦——夢都要用棉被包三層才能做得出來。”
司命點點頭,目光仍注視教室:
“這邊至少能吃飽。”
“而我們,也終於……有了撒出‘夢燈’的理由。”
雷克斯側目:
“‘撒出去’?”
司命轉頭,眼中浮現一點幽深的光:
“我們不是在建學校。”
“我們在點一座燈塔。”
“它要照進更多人的夢裡——教他們自己寫劇本。”
那一刻,陽光終於撕破霧層,一束金光如同被擲出的命運線索,正好落在破塔街教室的講臺上。
伊恩翻開教材第一頁,墨跡尚溫,上書:
《基礎秘詭學:世界、生命、命運與理智之星》
孩子們坐得筆直,目光發亮,一如舊日晨鐘剛剛敲響的時分。
而樓下,雷克斯站起身,從口袋裡取出一枚銀色夢燈徽章,悄然將它藏入一隻舊書包夾層。
他輕聲對司命道:
“走吧。”
“下一座城,也該亮了。”
他一轉身,晨光照在他肩膀上。
那光,像一場遲到的春天。
“當高牆之上爭吵不休時,泥土中已經種下了火。”
“他們不需要王來寫未來,他們會自己,拿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