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不是由生命構成,
而是由門。
有人負責誕生,有人負責離開。
而有人——必須留下,
成爲那扇門的最後一頁。」
Z-217門殘跡區,最深處。
這裡的空間彷彿被時間忘記,腐蝕的穹頂像一隻翻轉的骨殼,橫陳於空,隱約勾勒出曾經祭儀大廳的弧形結構。
碎裂的石柱交錯倒塌,橫七豎八,殘破如斷肢,嵌入塵土。
風聲在殘牆之間迴旋,像某種早已失效的咒語仍在低語。
這裡,曾是秘骸之城最早構建的副本節點之一。
失敗,被遺棄,掩埋於主程序之外。
但也因此,瘋子十三未能及時將它徹底抹除。
而今,它成爲這羣逃亡者最後的賭注——
也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區域穩定。”御神院信奈舉起手中的命運秘詭,眉心微浮術式光紋,語氣簡短卻確定,“‘破壁之語’傳來回響,空間座標可被鏈接。”
“好。”維拉點頭,眼神一凜,立刻轉向娜塔莎:“開始連接。”
娜塔莎早已就位,她取出一張泛着微光的【命紋通訊錨卡】,指尖輕輕貼住卡面,低語咒令,整片空間隨之微微震顫。
一陣幾不可聞的撕裂聲在空氣中響起。
隨之而來,一道藍金色的光束從卡心中垂直貫入地面,像一枚縫針,將他們從世界邊緣釘回原初座標。
娜塔莎閉眼,聲音低得像祈禱:
“婼離……這是我們的最後請求。”
數息之後,卡面泛起一圈漣漪般的微光,一道斷續而破碎的意識流穿透維度而來——
不是語言,而是壓縮格式的精神信號,在所有持有秘詭鏈接的神經中浮現出斷裂迴響:
“——星橋構建需——三位座標錨……”
“命紋識別、空間穩定、世界識別——”
“你們有命紋,信奈可維穩——”
“但你們還需要一個‘世界系錨點’……”
現場一靜。
“世界系?”林婉清皺眉,低聲複述,語氣裡滿是遲疑。
“她的意思是……”她慢慢擡頭,“我們需要一張——世界卡?”
娜塔莎的目光已經在隊伍中巡迴,下一句脫口而出:
“誰持有世界系主秘詭?”
空氣中停頓半秒。
然後,一隻手,緩緩舉起。
那隻手戴着黑色指套,腕上拴着細細的魂鈴,低沉的鈴音隨動作微響,宛若魂界的風穿過記憶之門。
莊夜歌,向前一步。
“我。”他說。
他的聲音,如一把早已擲出的釘錘,在空中畫出一道完美弧線,落入沉默之海。
“我是——酆都引魂人。”
“我所持之卡,是世界系·高階秘詭——《黃泉渡引·死潮界》。”
他話音剛落,整片空間彷彿驟然安靜了一秒,彷彿連空間本身都在傾聽那張卡牌的名字。
他緩緩擡起手,從衣袖中抽出一張古銅色卡牌。
卡面一片沉寂幽冥之色,其上描繪着一座橫跨在幽冥之河上的古石橋。
橋下死潮翻滾,橋頭佇立着一位身穿黑褂、綴滿鈴鐺的引魂人。
那人無臉——
但所有人都看得出,那就是莊夜歌自己。
【No.8129《黃泉渡引·死潮界》】
世界系高階秘詭·綁定型
“‘死潮界’不是我的武器。”
莊夜歌開口,聲音低沉如鍾,卻鏗鏘如誓言。
“它是一座橋。”
“世界與世界之間,門與門之間。”
“我——本就是來送人走的。”
空氣似乎爲之一凝,風聲在這一刻被斬斷,只剩他的聲音在這片即將撕裂的空間中迴盪。
林恩蹙眉:“你說得輕巧。”
維拉出聲,語氣冷靜:“她說的是‘世界系錨定’。不是開啓一個副本,也不是打一場仗。”
“那意味着你——必須成爲那扇門的本體。”
“穩定不動。”
“讓通道……借你之軀而成。”
“你知道燃燒這張卡的代價是什麼嗎?”
莊夜歌微微一笑。
笑得很輕,像是看透了彼岸的魂。
“我知道。”
“我將燃燒——全部理智之星。”
“維持世界定位,維持座標穩定,維持那座橋……不坍。”
“但我不會死。”
他轉頭看向司命,眼神穿越所有人,落在那個始終沉默的身影上。
“因爲我不是在戰鬥。”
“我是——在留門。”
衆人一時沉默。
穆思思眼眶泛紅,忍不住低聲喊:“你瘋了嗎……你可是……”
“我是引魂人。”莊夜歌輕聲打斷她,笑意如煙。
“以前是送死人過橋。”
“今天,送活人一次,也不算違規。”
他緩緩擡起卡牌,動作平穩如儀式。
“——啓動。”
他低聲說出這兩個字,像落錘的神判,又像在古老宗廟前,燃香者對神明許下的渡魂之誓。
他將卡牌融入命紋星圖。
剎那間——
整個Z-217門殘跡區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按下了“重啓”鍵。
一聲沉悶如心搏般的脈衝自地底轟然炸響,像某種深海心臟驟然跳動,將整片區域從根基喚醒。
地面開始剝離。
不是崩塌,而是被一股難以命名的意志強行“重構”——原有的廢墟、岩層、戰場佈設,正在被一點點擦除,然後重寫。
灰、黑、白三色迅速覆蓋一切。
灰塵、瓦礫、陣法節點、觀測裝置,全都失去原有色澤,被“死潮界”的規則吞沒。
它們不再屬於現實世界,而是化作冥界景觀的一部分。
這是莊夜歌的領域。
他緩緩邁步,走向儀式核心,那座正在凝現中的“黃泉渡橋”。
魂鈴未響,但鈴影已現。
他站定,黑衣如墨,背影如碑,彷彿此刻天地間只剩他一人與那座即將成形的橋對峙。
他的星圖,在無人操控的情況下自動點燃。
第一顆理智星——燃起。
熾光從他脊背直貫至頭頂,彷彿某個沉睡系統被喚醒。
“已接入錨點共鳴。”
御神院信奈的術式秘詭迅速同步,聲線短促:“世界座標穩定率上升。”
第二顆理智星——點燃。
熾熱從指尖蔓延至腳底,腳下的橋面開始具現輪廓。
“能量脈衝趨穩。”
林恩一手扶着仍在震盪中的信奈,另一手撐開維穩符光:“空間干擾已清除,維度層開始折射。”
第三顆理智星——燃起。
莊夜歌擡頭,看向天空。
那一刻,他眼中沒有畏懼,只有一種悄然堅定的決心。
他低聲自語,像在迴應誰,又像在安慰自己:
“這扇門,我送你們走——”
“就當是爲所有被我送走的人,送的一次……回程。”
他緩緩跪地,雙掌重重壓上橋面。
血,從他的掌心中涌出,被橋面吸收,如供奉的香火。
“第四顆……”
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但目光依舊堅定,眸子亮得像夜中燃燒不熄的燈塔。
“第五……”
天空開始異動。
一片縫隙緩緩撕裂,如一層蒼穹胎衣被剖開,一道金白色光柱從那缺口中傾瀉而下,筆直刺入“死潮界”領域核心。
冥與光,在同一軸線交匯。
“第六……”
橋面徹底成形,浮現完整的橋身、魂鍾、引魂文印、封渡祭符。
一道由死構成、卻朝向生的“門”,緩緩在橋頭顯影。
就在此時,虛空中婼離的意識流傳來,帶着遠距離的穿越感:
“……已捕捉座標……命紋錨點接通……倒計時七分鐘……”
“第七……”
莊夜歌的眼前猛地一黑。
血壓、心率、精神力閾值,全部跌入臨界。
他幾乎要昏迷,卻仍死死睜着眼,只爲能多看一眼那道正逐漸凝實的“歸途之門”。
那是一座寫着“生”的門。
而他,用“死”,在支撐它開。
“第八。”
最後一顆理智星,在他星圖中轟然燃盡。
整座“死潮界”隨之一震,迅速穩定下來,所有浮動的結構如定格般沉入現實法則——從秘詭的幻象,轉化爲現實世界的一部分。
莊夜歌伏倒在橋面之上,臉色蒼白,氣息薄弱。
但他,仍在微笑。
那笑意彷彿一枚印信,將這扇“歸家之門”徹底封定於此界。
“橋還在。”
天幕裂開,一整道金光從破口中垂落,如同一根貫穿“此界”與“彼界”的巨針,將死潮之橋釘入現實根基。
那不是光。
是——回家的路。
婼離的聲音再次迴盪,清晰得像從星海盡頭傳來:
“錨點穩定中……星橋同步時間爲七分鐘。”
“請在倒計時結束前完成躍遷。”
“開始。”娜塔莎當機立斷,聲音不帶一絲遲疑。
“立即展開路徑規劃——非戰力者優先通過!”
她目光如刃,立刻掃向三人:“林婉清、穆思思、艾琳,第一批!”
風聲在橋上旋轉,如幽魂低語,在衆人腳踝處盤繞,一縷縷灰白霧氣纏繞如絲,
不斷摩挲皮膚,彷彿在確認他們是否屬於“活人”的範疇。
橋下,黑霧翻騰不休。
那不是煙塵,而是死潮在緩緩吞嚥——一座以莊夜歌爲錨點強行架設的橋正震顫於世界與界外之間,每一次微動都牽動無數規則的臨界。
就在這臨界狀態尚未崩潰之時。
一聲輕笑,從廢墟遠端緩緩響起。
那笑聲帶着金屬與牙釉的碰撞感,彷彿有人在剮擦笑面具的邊緣,帶着一種刻意壓低的快意與挑釁。
王奕辰來了。
他從黑霧中走出,步伐穩如儀式,眼神冷而明晰,身後緊隨的命種獵殺隊列如影隨形。
他們沒有呼喊,沒有衝鋒,也沒有宣戰。
他們的腳步聲卻彷彿在宣告一場無聲的屠殺。
整整一列命種,步伐整齊,動作機械,像一支提前編排好的“殯葬隊伍”正前來送別生者。
每一個命種額前的編號都在靜靜閃爍,整齊、清晰,沒有一絲混亂,宛如執行某項“重命名”的儀典。
“這橋——建得不錯。”
王奕辰負手立於一面破損的戰旗旁,腳邊的旗幟殘片在死潮風中顫動,他目光微揚,笑着看向司命。
“我就站在門口,看你們一個個走。”
“我不打斷。”
“但我想知道——你會留下誰,來守這道門?”
他的語氣不緊不慢,像是在挑選最後一塊棋子,而不是開啓一場殺局。
司命緩緩走上前,眼中沒有驚愕,沒有怒意,只有一種將來臨之事盡數算定的寧靜。
他沒有看王奕辰。
他先低頭,目光落在莊夜歌身上。
那人依舊跪伏在黃泉渡橋前,十顆理智之星早已熄滅,像風中逐一熄滅的燈塔。
他的血早已染透指間,連發梢都凝結爲灰白色。
可他的身軀仍撐着——撐住那道橫跨生與離的橋。
司命輕聲道:
“他。”
“這座門,是他撐起的。”
王奕辰嘴角微挑,像是聽出了什麼意味:“所以呢?”
司命擡眼看他。
此刻他的目光不再只是命運秘詭師的深邃冷靜,而是帶上了世界系的“定義者威壓”,那是一種只屬於敘述者的審視。
“我來守門。”
他轉身,面向命種軍團。
風再次吹過,撕開橋上層層霧氣。
他腳下,一道灰白棋盤悄然展開,格陣如影——虛妄迴廊再度浮現,空間邊界隨之震盪,識別系統開始微顫。
“門未閉。”
“但若你想踏過——得先在我這,寫下名字。”
“而我,會一筆筆地,把它劃掉。”
他的話不重,卻像刻刀,在整支命種隊列的邏輯芯片上刻下一道細長的裂痕。
獵殺隊列緩緩逼近,步伐不疾不徐,腳步聲在乾裂的石板上回蕩,像未出世的胎兒在母體臍帶中不斷撞擊的迴音。
司命緩步走至莊夜歌身邊,輕輕蹲下。
那座由世界系構建而成的黃泉之橋,此刻正如一道縫隙,將現實撕開,通向一條尚未崩塌的星橋——金光如湖面般微波盪漾,漣漪之中閃爍着“歸路”的輪廓。
莊夜歌依舊雙手貼地,伏於橋前。
他的眼早已無法睜開,神識如煙火已盡,卻仍有一縷殘魂在緩緩呼吸。
那十顆熄滅的理智之星化作星塵,圍繞通道軌跡緩緩旋轉,猶如哀悼者手中的冥燈,在黑夜中堅持不落。
司命俯身,低聲問他:
“你還在聽嗎?”
沒有迴應。
但那一絲微不可察的氣息,從莊夜歌嘴角逸出。
他沒有說話,卻用僅存的生理反應回答了司命——他還在,他聽見了。
司命伸手,輕輕握住他的一隻手。
那手乾燥卻滾燙,彷彿還在燃燒最後的魂魄,用這具殘軀支撐起這一道只通一次的門。
“我會幫你——守住它。”
他輕聲說。
話音未落,風再度升起,捲起棋盤邊緣的虛線,將那句誓言隨風灑落進將臨的殺場。
這一刻,不是守橋。
是——守“回家”這兩個字的意義。
他低頭,將《虛妄迴廊》高舉手中。
那一刻,世界的輪廓再度震動。
領域——虛妄之庭,再度展開。
灰色的迷霧宛如從破損的天頂倒灌而下,整個空間邊界被撕開一道裂口,一層層被摺疊的“可能性”從司命的意志中如潮般泛出。
百道虛像,宛若鏡中世界反射出的殘光,悄然浮現。
他們是司命。
又不是司命。
有人立於橋頭,凝視前方,如石像般沉靜;
有人站在橋側,手中握牌、卻從未出招;
有人漂浮於半空,注視着整個棋局,像神明注視着棋子;
還有的,站在敵人的影子下,模糊、安靜,卻令人發寒。
這些虛像彼此之間沒有言語,卻在無聲中彼此連綴,像是“身份”與“敘述”的邊緣物。
他們不是軍隊。
他們是——被反射出的‘可能性’。
是司命的影,是他的虛構,是他未寫出的劇本,是他自身都無法確認的“存在片段”。
他的意志,已經不只是“他自己”。
而是一個關於‘他’的故事網絡。
“你想過來嗎?”
他望向王奕辰,聲音低得像流水滲入裂谷,沒有半分憤怒,卻冷到刺骨。
“那你得先穿過——虛妄。”
“穿過這些,我自己都不確定是否存在的‘我’。”
“你若能活着過去——我就讓你,說出一個名字。”
他語調平緩,卻彷彿在講述一次文明審判。
王奕辰站在命種獵殺隊列最前方,眼神微凝,第一次沒有笑。
他的嘴角沒有譏諷,沒有快意,只剩沉默的觀望。
他終於意識到——
這裡不是戰場。
而是邊界。
而身前這扇橋,連接的不是敵與友。
而是——“死潮”與“虛妄”。
命種編號軍列的腳步,也出現了片刻的遲疑。
不是因爲他們恐懼。
而是因爲他們無法識別目標。
前方,是死潮。
橋下,是意識坍塌的無歸之地。
而橋的後方,是虛妄。
他們能識別“終點”,卻無法解構“模糊”。
死亡,是終止指令。
虛妄,是命令無法成立。
此刻,這兩個原本邏輯相悖的極端,被兩個人強行拼接。
莊夜歌,用死亡支撐“去的路”。
司命,用虛構守住“回來的門”。
他們沒有高聲怒吼。
沒有耀目的能量迸發。
沒有破天裂地的光焰爆炸。
他們只是用身體、用記憶、用精神,把這扇屬於人類的出口——一寸一寸地,抵住崩潰的世界。
整片空間,沉入一種無法形容的安靜。
時間彷彿停了。
風停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腥甜味從橋下升起,像深埋血土中腐爛的胎殼被掀開,空氣中瀰漫着潮溼又焦灼的灰白微粒。
死潮界的邊緣,波動如海底呼吸。
接着,他們來了。
一道道人影,從橋的盡頭、從虛空的縫隙、從廢墟的邊緣緩步踏入這片金光之上。
不是人。
也不是怪物。
是那些——被“熟悉”記憶包裹着的“陌生存在”。
他們穿着破碎不堪的戰鬥服,肢體之上縫合着不屬於自己的金屬組件,有的胸前隱約還能看見殘存的身份徽章:
一枚磨損的公會校章,代表着一所早已焚燬的訓練所。
一串斷裂的軍部編號,屬於數年前全滅的分支部隊。
甚至還有一枚平民醫療志願者的銘牌,殘破而靜默。
他們的眼中沒有光。
他們的面孔毫無表情,神經線條在皮下偶爾抽動,像在模仿曾經的人類情緒,但最終歸於死寂。而他們的額頭與胸口,則烙着一組組深紅如血的編號——
【命種編號·N-41】
【命種編號·Z-12】
【命種編號·H-78】
【命種編號·M-09】……
他們不是復活者。
不是幽魂。
不是舊日戰友。
他們是被故事偷走身份的屍體,穿着記憶的外殼,成爲這場獵殺的最前排。
他們已不再擁有名字。
但如今,卻站在一座由死者鋪就、由說書人守護的橋前——
而那扇門,仍未閉合。
王奕辰緩緩從命種隊伍中走出。
他穿着那身宛如祭禮裁判所長袍的衣物,黑底鑲銀,袖口低垂,腳步沉穩,每一步都像在宣讀一紙不容反駁的判決。
他沒有拔武器。
也無需拔武器。
他只是站在那裡,雙手負於身後,目光掃過那道由星光構成的歸途之門。
然後,他開口。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彷彿穿透了整片死潮界、星橋、虛妄之庭的全部邊界,直擊人心。
“你們害怕他們。”
“因爲他們曾與你們一樣。”
“沒有秘詭,沒有名字,沒有後臺,沒有星圖。”
“他們只是……想活下去。”
聲音不疾不徐,卻像刀刃一寸寸劃過胸膛。
“結果呢?”
“他們被逼着進遊戲,死在試煉。”
“屍體連回收都不被允許。”
“而你們——卻站在門口,帶着你們的理智之星、你們的優越感,護送彼此走向歸途。”
他說完這句,忽然笑了。
笑容淡漠,像是對一切都已無所謂。
“而他們,連死都不能真正死。”
他轉頭,目光落在司命身上。
眼中沒有怒火,只有一種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絕望平靜。
“所以你問我——他們爲什麼追你?”
“不是因爲你是敵人。”
“而是因爲你,是‘活下來的人’。”
他微微仰頭,像在凝視星橋盡頭的那道裂口,脣角揚起一抹極冷的弧度。
“你們這些倖存者啊——”
“活着就已經是罪了。”
此刻,他站在命種大軍的前列,腳下是鋪滿灰塵的殘骸與焦土,背後是正在翻涌的血霧與編號之影。
他沒有動作,但整個空間彷彿都在他話語中下沉。
那一刻,他不像敵人。
更像一位黑色神職者,一位帶着所有被遺忘者記憶的祭司,在用平靜得近乎殘忍的語調,
揭開這場“遊戲”背後,被刻意遮蔽的血與泥。
“你們有沒有想過……”
他的語調忽然壓低,像是貼近每一個人的耳朵:
“在你們拿着卡牌、發動技能、推演規則的時候——”
“有人,在同一個副本里,只能選擇‘逃’,和‘等死’?”
“你們口中的‘普通人’,在你們心裡只是障礙、犧牲、背景、數據——對吧?”
他踏出一步。
那一步像鐵釘,將那些話狠狠釘進了每一個秘詭師的神經。
“你們活着,不是因爲你們比我們強。”
“你們活着,是因爲——我們先死了。”
“你們有高光,是因爲——我們鋪了屍體。”
風忽然掀起他的長袍下襬,獵獵作響,露出他胸口一處深刻的創口。
那是貫穿心臟的致命傷痕,像一塊尚未癒合的時間殘證。
他沒有掩飾。
反而緩緩拉開衣襟,將它徹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這是我第一次死的證據。”
“你們知道嗎?我第一輪死得連臉都沒剩。”
他伸手,指向高懸在死潮上空的那道血影。
安吉拉。
“可她——她把我回收了。”
“她說,我死得很美。”
“然後,她把我肢解成情緒模塊、編號邏輯、命運伏筆。”
“再縫起來。”
“讓我的眼睜開——第一句叫她‘母親’。”
他收回視線,掃過所有仍在呼吸的人。
那些還站在生與死之間、尚未墜入編號的人。
“你們活着,慶幸我死了。”
“可現在我活了。”
他聲音猛地拔高,如裂帛之音,撕開整座戰場的沉默:
“我只想——讓你們也來嚐嚐這滋味!”
他高舉手臂,指向司命,聲音幾近嘶吼:
“憑什麼你們有卡牌!”
“憑什麼你們被稱爲‘秘詭師’!”
“憑什麼你們能退出,而我們連死都得再演一次?!”
他的眼神發狂,血絲在眼白中擴張,整個人如同被複仇的意志點燃。
“你不高尚!”
“你只不過是站在一座——更乾淨的舞臺上!”
“我不是來毀掉你!”
“我只是要讓你們——別再那麼從容地活着!”
風在這一刻,彷彿被抽乾。
命種造物們無聲站在他身後,他們的眼神空洞,卻被王奕辰的情緒點燃,開始浮現出一種可怕的“同步”。
他們沒有喊殺,沒有怒吼。
但他們的沉默,比任何宣戰更具殺意。
他們不需要戰術。
他們只需要看——
這些所謂“活下來的人”,會不會,終於低頭。
而司命,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大,甚至平靜到幾近呢喃,卻在那一刻,穿透了所有灰塵、所有情緒、所有即將爆發的殺意。
“你說得對。”
這四個字,如落雷震響。
全場一震。
那一瞬,風彷彿停頓了連氣流都退避三舍。
司命……承認了?
“我活着,是因爲我走得早一點。”
“我不是神,也從不覺得我比誰更配活着。”
“我只是——還沒被你們替換掉而已。”
他直視王奕辰,聲音不快不慢,如敘一場舊事,字字凝實如石。
“但既然這扇門需要有人留下。”
“我留下。”
“不是爲了贖罪,也不是爲了證明什麼。”
“只是因爲——你說的那些人。”
“他們,值得一個——沒有編號的葬禮。”
司命站在橋前,脊背挺直。
他沒有展開卡牌。
但那一刻,他的身影,卻比任何一道結界都沉重。
比門還重,比橋更堅。
不是因爲威壓——
而是聲明。
他站在那裡,不再是瘋子十三劇本中的棋子。
他,是一塊拒絕編號的石碑,立在所有“必須被歸類的人”面前。
他的存在,就是對命種邏輯的一句——“不。”
王奕辰怔住了,眉角微顫。
他沒有想到,司命的迴應不是怒吼,不是還擊,而是——這樣平靜、坦然,卻無比有力的選擇。
而就在這沉默即將重新籠罩全場之時,另一個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
“我也留下。”
是信奈。
她從隊伍中走出,動作乾淨,腳步堅定。
她沒有看司命,而是直視那羣編號者,一如她曾直面過無數次家族的陰影與規則。
她的聲音不帶哭腔,卻讓人聽出血與淚已被燒乾。
“我姐姐,是被你們殺的。”
“她是御神院家的希望,是我唯一的驕傲。”
“她死的時候很狼狽……但我總得,爲她,討點利息。”
她拔出卡牌,指尖微顫,卻沒猶豫。
“我要讓她安息。”
“也讓你們——永遠閉嘴。”
緊隨其後。
“我也不走。”
娜塔莎緩緩走了出來,臉上帶着她標誌性的、帶刺的笑。
“一個兩個都不走,是不是看我跑了比較丟臉?”
她利落地甩開風衣,露出肩頭那塊早已鏽蝕的機械嵌合裝甲,冷光映出她早已不完整的輪廓。
“老孃就這副爛命。”
“你們都在裝悲壯,我不留下,豈不是對不起這氣氛?”
她嗤笑一聲,卻握緊了武器。
下一位,是赫爾曼。
他聳了聳肩,叼着一支幾乎沒味的菸草,語氣一如既往懶散:
“無面主大人並未下達撤離指令。”
他吐出一口煙霧,笑得像在說一樁再普通不過的買賣。
“而且你們要是全死了,我不好收屍。”
他朝王奕辰一指,眼神帶着三分輕蔑七分挑釁:
“你把我編號試試?”
然後是林恩。
她緩緩站出來,逆着星橋那道金白光輝,剪影孤傲清晰。
聲音沙啞,但字句如鐵。
“你們留,我也留。”
“灰塔的後人,不該只把光藏在口袋裡。”
“這一次——我替爺爺守一次火。”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遲疑。
而最後走出來的——是塞莉安。
她沒有任何語言。
只是走到司命身邊。
站定。
沒有看任何人,沒有做多餘動作,甚至沒有展開卡牌。
她只是站在那裡。
司命也沒有問她爲什麼。
因爲他知道,她不會說理由。
她站在他身邊,從來不是因爲命令,也不是爲了勝負。
她——只是從未打算離開他身邊。
就像有些人從不宣誓,卻早已寫好誓言。
橋未斷,門猶開。
而在這世界崩塌的前夕,一羣本可以走的人——選擇留下來,面對命運、編號、被遺忘的名字,以及將來的寂靜。
他們站成一道屏障。
不爲勝利。
只爲告訴命種大軍:
他們,還活着。
並選擇這樣——站着活着。
而這時,維拉走到司命面前。
她的步伐沉穩如故,但目光卻不再鋒利如刀。
那是疲憊,是從未在她眼中出現過的疲憊,像穿過無數試煉之後,終於意識到真正的代價從現在纔開始計算。
“我不想走。”
她聲音低啞,幾不可聞。
“但我要帶他們回去。”
司命看着她,輕輕點頭。
“我知道。”
維拉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掌心與掌心之間,不再是冰冷的命詭金屬,而是戰友之間,最本質的信任。
她低聲而鄭重地說:
“我會帶他們出去。”
“然後——我會回來。”
司命微微一笑,眼底如沉夜中的燈火,溫柔卻不熄:
“那我就在門口,等你。”
—
星橋仍在燃燒,死潮仍在穩定。
而“守門的人”,已然集結。
維拉站在星橋前,金白色通道在她背後展開,彷彿一扇正在裂開的天門,
光芒翻卷,像漩渦,也像某種溫柔而決絕的子宮之口。
那是“歸途”,也是“終途”。
身後,是早已整裝待發的非戰力者。
穆思思緊緊抱着畫冊,指節發白;
藤宮澄雙手發顫地握着林婉清,像抓住一根能通往現實的稻草;
艾琳咬着下脣,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顯得比在任何戰鬥中都更加脆弱。
維拉回頭,看着他們,又轉頭,看向身後那些——
留下來的人。
他們一個個站在通道的背後。
司命、塞莉安、赫爾曼、林恩、娜塔莎、信奈……每一個人站在死潮與虛妄之間,
像一羣註定會被寫進終章,卻依舊在努力撐住書頁的“註腳”。
這一眼,也許就是訣別。
穆思思忽然哭了。
不是哽咽,是壓不住的嚎啕。
“你們……你們也應該走的啊!”
“你們也是人啊!”
“你們爲什麼不走?!”
她的聲音像是被壓着火焰的湖面,每一滴水都在沸騰,每一寸空氣都在灼燒。
司命微笑,卻沒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她,像看着某個終於被保護到安全的人。
林恩伸出手,輕輕摸了摸穆思思的頭,像她小時候安撫弟妹那樣。
“你記住我們就夠了。”
“我們活着,不是爲了逃命。”
“我們留下,是爲了——讓你能走。”
穆思思的眼淚止不住,哽咽着嘶吼:
“可是我不想走,我不想只留下你們的畫——”
就在這時,莊夜歌的聲音從死潮橋上傳來,低沉、緩慢,如墓門落鎖:
“那你就畫我們背影。”
“畫我們離開時,像碑一樣站着的背影。”
那一刻,所有人安靜下來。
維拉深吸一口氣,強行把情緒壓下去,把聲音壓穩。
她低聲湊到司命耳邊,最後一次開口:
“你們誰要是死了,我會回來,打斷你們的墓碑。”
司命輕輕點頭,笑着迴應:
“那我就不死,給你留塊碑。”
兩人相視,笑中帶刺,像最鋒利的誓言。
下一刻,風灌入星橋核心,光柱震顫,扭曲着開始加速旋轉。
那是門的催促。
再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維拉立刻轉身,聲音如斬斷一切猶豫的長刀:
“全員進入星橋!”
“一分鐘內完成人員轉移——走!!!”
穆思思在林婉清的擁抱下被拽入光門,哭聲被吞入金光;
藤宮澄幾乎是被拉着跑;段行舟護着魯道夫一路撤退,一邊回頭咬牙:
“你們幾個要是活着回來,我再罵你們不值!”
赫爾曼吹了個口哨,笑得像在告別,又像在立誓:
“你等着,我們帶屍體一起回來。”
光柱迅速收縮,空間開始塌縮的倒計時響起。
就在最後一秒,維拉停住腳步。
她再次轉頭,看着站在那片戰場最前方的司命,眼神灼烈:
“門的那邊,是生。”
“但如果你選擇留在‘門外’——”
“那你就得把‘死亡’,活成一首詩。”
司命擡頭,看着她,輕輕笑了。
“我擅長結尾。”
下一秒,光柱將她吞沒。
維拉的背影,消失在生者之門。
——而戰場,終於開始崩塌。
血海翻涌而來。
命種如赤潮般捲入戰場,層層推進,安吉拉的身影高懸在遠方如血月般升起,
臍帶如觸手落地,她的禱詞,如神明低語,在天穹上空響起。
而在這片即將坍塌的邊界上。
七人未動。
他們站在通道之前,站在世界的邊緣。
像碑。
像燈塔。
像還未講完的名字。
你可以逃離戰場,
卻不能逃離那個讓你願意留下的瞬間。
有人站着,是爲了不讓別人跪着;
有人留下,只爲讓別人能走得遠一點。
那道光亮着——
是因爲有人,背對着光守着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