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晨光微熹中,董佳佳隨南巡隊伍與留守宮中的衆人一一作別。車馬就緒,一行人登上馬車,伴着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輕響,朝着旅途第一站河北緩緩駛去。
車窗外風光漸異,剛踏出宮牆的格格們像是掙脫了束縛的雀兒,隔着車簾指點着沿途景緻,清脆的笑語時不時飄進車廂。董佳佳望着她們眼裡閃爍的新奇與雀躍,感受着這份久違的自在,嘴角也忍不住漾起真心的笑意。連一向端莊持重的皇太后,眉宇間也因這青春恣意的氛圍,悄然染上了幾分難得的鬆弛與溫和。
一行人在河北並未久駐,僅停留三日。期間康熙忙於召集當地官員覲見議事,董佳佳幾人便也未得空細細遊覽當地名勝。倒是皇貴妃隨康熙行程,於行宮正殿召見了三品以上官員的女眷,董佳佳亦陪同在側。
她心中明白,這場面本就是皇貴妃的主場,於是便只靜立在一旁,以端莊嫺雅的儀態襯着皇室氣度,不多言語,如一幅背景板,適時地迎合着皇貴妃的話語,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這場官員女眷的召見,讓董佳佳窺見了擡旗后皇貴妃不同尋常的一面。往日在宮中,皇貴妃除了對德妃、惠妃稍顯不同,對其他嬪妃向來是一視同仁的淡然神色;加之她位分雖高卻非皇后,不必受後宮諸人日日請安,董佳佳與她的交集也多限於宮中慶典,往往是衆人先到皇貴妃處集合,再由她領着去往慈寧宮,極少有機會見她這般與人周旋。
此刻的皇貴妃,一舉一動皆是世家貴女的雍容典雅,言談間卻又帶着恰到好處的親和暖意。董佳佳冷眼旁觀,瞧出雙方原是生疏的,偏因皇貴妃這份親和分寸拿捏得極好,席間氣氛竟顯得熱絡又親近。
董佳佳望着皇貴妃這般面上和煦、心思難測的模樣,竟與康熙平日待人的做派別無二致。恍惚間,她想起皇貴妃初入宮時的光景,那時的皇貴妃身姿纖纖若扶風弱柳,氣質卻清冷出塵。因出身康熙母族,董佳佳知曉皇貴妃對她們這些出身低微的嬪妃向來是毫不掩飾的輕慢,態度直白得近乎率性。
可後來呢?孝昭皇后驟然薨逝,她對後位的覬覦日漸顯露;與鈕祜祿貴妃明爭暗鬥,經歷生子的欣喜、喪女的痛徹,在皇貴妃位上一次次衝擊後位又屢屢受挫……歲月流轉,皇貴妃早已不復當初模樣。董佳佳心中暗自喟嘆,這深宮果然最是磨人。她忽然驚覺,自皇貴妃舉族擡旗之後,便再未見過她爲後位有過半分動作,難道是……真的徹底死心了?
可轉念想到皇貴妃將於今年薨逝的結局,董佳佳便將方纔的念頭壓了下去。執念這東西最是難消,若換作是她,離後位僅差半步之遙,斷不會輕易放手。她暗自揣測,擡旗後的皇貴妃無論家世、位分皆已完全具備入主中宮的資格,如今這般毫無動作,怕是在暗中蓄力,要做足準備纔對後位發起最後的衝擊。
垂眸思忖片刻,董佳佳心頭豁然開朗,總算對皇貴妃眼下的低調有了幾分理解。皇貴妃如今最缺的,無非是一個親生皇子。想到此處,她對皇貴妃日後的薨逝忽然有了些推測,若皇貴妃真爲這後位孤注一擲,怕是要重蹈孝誠皇后的覆轍,落得一屍兩命的悽慘結局,比前人更添幾分悲涼。
畢竟皇貴妃今年薨逝已是定數,若不是因難產而亡,又怎會讓好好的一個人驟然離世?況且史冊明確記載,皇貴妃生平只誕下過一位格格。這般想來,董佳佳覺得自己的推斷,倒也並非毫無根據了。
想到此處,董佳佳心中掠過一絲不忍,不由得擡眼望向坐在前方的皇貴妃,眼底悄然閃過一抹憐憫。恰在此時,正與旁人談笑的皇貴妃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頭望了過來。董佳佳連忙斂去眼中情緒,脣邊漾開一抹淺淡的笑意。
這突如其來的一笑讓皇貴妃微微一怔,一時摸不着頭緒,心中不由多了幾分警惕。可再看董佳佳,笑過之後便又恢復了先前的沉默,安安靜靜地立在一旁,倒讓她更覺莫名其妙。皇貴妃暗自思忖,這次南巡與這位端妃同行,倒讓她更看清了這位妃位之首的性子,真的向來不參與宮中風浪,只在永和宮中琢磨新鮮吃食,此刻瞧着,當真有些一言難盡。
不過轉念一想,董佳佳自進殿後便安分守己,既未與她爭風頭,也未同官員女眷過多攀談,顯然是拎得清分寸的。彼此本就無利益糾葛,眼下看來也並無惡意。皇貴妃心中的疑惑稍縱即逝,很快便收回目光,繼續與面前的女眷們從容談笑起來。
召見官員與女眷的儀程不過一日,隨後南巡隊伍便再度啓程,朝着山東進發。一路曉行夜宿,倒也平順愉快。途中偶有停留,地方官員早已備下豐盛酒食殷勤款待,行程不覺間便已入了山東境內。
抵達濟南後,衆人先在行宮安頓下來。康熙體恤一路勞頓,命衆人休整兩日。直至第三日,總算得了閒暇,他便親自帶着衆人走出行宮,去尋訪濟南的名勝古蹟了。
康熙率先帶着衆人去往“天下第一泉”趵突泉。正月清晨的泉邊別有洞天,水汽如雲霧般在池面蒸騰漫溢,看得皇太后與格格們連連稱奇。冬日的晨光穿透薄煙,輕輕灑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中更顯泉池幽深靜謐。董佳佳隨衆人漫步於亭臺樓閣間,環望這煙水繚繞的景緻,心中暗歎,趵突泉“天下第一泉”的美名,果然名不虛傳。
離開趵突泉後,康熙又攜衆人轉往珍珠泉。此地與趵突泉相比,又是另一番風情。泉水晶瑩澄澈,宛如碧玉。衆人立於岸邊的浮璣亭中,只見池底不斷有串串雪白氣泡悠悠升起,恰似珍珠散落水中,引得茉雅琪等格格好奇不已,圍着董佳佳問個不停。
董佳佳不知這其中的道理,又怕掃了她們的興致,便禍水東引,笑着把“難題”推給了康熙:“你們該去問皇上纔是。”這般輕鬆的互動,倒讓一行人瞧着像尋常人家出遊般溫馨和睦。
不想同陪在皇太后身側的皇貴妃,此刻正望着格格們圍在康熙身邊的方向,眼底悄然漾開一絲難以掩飾的羨慕。董佳佳看在眼裡,心中不由暗歎,皇貴妃早年喪女的痛,大抵從未真正消散。
她轉念一想,皇貴妃今年不過二十八九歲,尚未過了生育的年紀,未來未必沒有機會再添子嗣。只是……董佳佳望着皇貴妃沉靜的側臉,心中那絲隱憂又悄然浮現,若真如自己先前推測的那般,皇貴妃最終會因身孕而踏上絕路,那這份盼望生子的期盼,反倒成了她引頸自刎的利刃。
遊罷泉池,隊伍便趕往下一處勝景。既到山東,泰山之行自然必不可少。休整兩日養足精神後,康熙便帶着衆人前往泰山。登山之路崎嶇費力,康熙只攜皇貴妃一同上山祭祀,皇貴妃位同副後,於祭祀大典上隨行最是合宜,何況泰山碧霞元君祠向來有求子靈驗的說法,皇貴妃想必是心甘情願的,董佳佳暗自思忖。
其餘人等則留在山下陪伴皇太后。太后年事已高,經不起登山勞頓,董佳佳本就不羨慕上山的差事,何況前世早已領略過泰山風光,此刻陪着太后在山下的城鎮市集間閒步,看市井百態、嘗當地小吃,反倒別有一番輕鬆愜意的趣味。
登山勞頓匪淺,康熙和皇貴妃在山上住了一夜,隔了一日才返回行宮,又在宮中靜養了兩日,便再度着手召見當地其餘官員議事。皇貴妃雖面帶倦容,卻依舊強撐着精神緊隨其後,於行宮之中召見了官員女眷,董佳佳亦應邀陪坐。
這一次召見,董佳佳見皇貴妃縱然眉宇間難掩疲憊,依舊妝容齊整、神情端莊。只是席間,她對其中一位女眷的態度格外熱絡親切,言談間多了幾分不同尋常的熟稔。董佳佳看在眼裡,心中不禁泛起一絲困惑。
召見結束後,董佳佳返回寢殿稍作打聽,才知曉那位受皇貴妃格外熱絡對待的女眷,原是她年少時的閨中密友。果不其然,此後幾日皇貴妃又接連單獨召見這位故友,直至隊伍啓程離開山東時,還特意賞賜了對方不少珍貴物件。
只是自這次召見之後,董佳佳隱隱察覺到,皇貴妃看向康熙的眼神悄然變了。往日裡那份藏在眼底的崇敬與愛慕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深意,似有千言萬語藏在其中,卻又不肯輕易顯露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