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派與惠妃那邊明面上雖無太大波瀾,但康熙當晚駕臨景仁宮安撫皇貴妃的舉動,已讓衆人悄然窺得皇上對此事的態度。
乾清宮內,端坐於上首的康熙想起昨夜皇貴妃垂淚哭訴的模樣,面色驟然沉了下來。心底對兩位舅舅那副貪婪無度的做派,不由得升起一陣惱怒。皇貴妃不能生育,本就是他心中的憾事,可他早已認定,帶有佟佳一族血脈的皇子只能是皇貴妃腹中所出。
皇貴妃與他自幼相伴情深,豈能與佟佳一族其他女子混爲一談。更何況今時不同往日,時局本就暗流涌動,大福晉接連有孕,太子因此蠢蠢欲動,頻頻暗示他下旨賜婚,以擴張勢力。如此境況下,佟佳一族若再得一位皇子,對太子將來繼位不利。
再加之太子與大阿哥私下裡爭鬥不休,鬧得毫無體面,這讓他本就心存不悅。如此一來,他本就沒再打算讓皇貴妃再涉懷孕之苦,更別提讓佟佳一族其他格格入宮誕育子嗣了。
先前給佟佳一族擡旗,原是他因未能讓皇貴妃留下含有佟佳血脈的皇嗣而特意給母族的補償。可誰曾想,自家舅舅們竟將這補償視作理所當然的恩典,還得寸進尺,竟敢不與他商量便私下往後宮塞人。這份貪婪,可真是辜負了他一片良苦用心。
念及此處,康熙心頭陡然一沉,生出幾分狠厲。佟佳一族本就功績平平,全憑他多年來有意扶持,才坐擁如今這般顯赫聲勢。看來還是日子過得太安逸,讓他們失了分寸,是該好好敲打一番了。
他已拿定主意,日後平定蒙古的戰事,便要讓母族多擔些重任、多出些力氣。如此一來,既能堵住那些因他屢次偏袒扶持母族,致使其仗勢打壓異己而泛起的悠悠衆口,也能順勢挫一挫母族眼下這股過於張揚的氣焰。
翌日,乾清宮一道旨意傳出。佟佳福晉因言行失度,被罰入家宅佛堂抄經禮佛一年,閉門修身。至於先前賜予皇貴妃、允許其親眷每兩月入宮探視的恩典,康熙終究未收回去。
畢竟罰佟佳福晉閉門思過,已然爲皇貴妃出了這口惡氣;可皇貴妃與佟佳一族終究血脈相連、榮辱與共,若再收回這份探視恩典,便是明着折辱佟佳一族,連帶着皇貴妃的顏面也要一同受損。
康熙心中早有考量,終究還是要顧全母族與皇貴妃的體面。若是懲罰過重,可能因此傳出佟佳一族失勢、皇貴妃聖眷漸衰的流言,定會引來其他勢力與後宮嬪妃的趁勢打壓,屆時平白生出無數風波,反倒要讓他分心處置這些不必要的麻煩。
康熙的旨意一下,不多時便傳遍了六宮內外。衆人暗自咂摸其中意味,無不感慨皇上對皇貴妃的情分真摯深切,待佟佳一族更是恩寵優渥、顧念有加。
隨着時間推移,風波漸平,轉眼已是六月底。景仁宮內靜悄悄的,午後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櫺,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光影。皇貴妃指尖輕撫着案上那隻新送進來的紫檀木藥盒,盒內鋪着錦緞,盛着族中剛遞來的坐胎藥丸,這已是她換的第四副方子了。
她望着那些圓潤光潔的藥丸,眉尖不自覺地蹙起,輕輕嘆了口氣。入宮數年,子嗣始終是心頭最大的缺憾,近來更是添了幾分焦灼。雖前陣子因蘭雅入宮之事與族中鬧得有些不快,但這關乎子嗣的藥丸卻從未斷過,每月準時送到,倒讓她稍稍寬心,至少族裡仍盼着她能早日誕下皇嗣,穩固根基。
正拿起一顆藥丸,指尖剛觸到微涼的藥面,殿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不等宮人通報,靈秀已跌跌撞撞衝了進來,氣喘吁吁,連行禮都顧不上,臉色煞白地急喊:“娘娘!不要吃!那藥丸……那藥丸被人調換了!”
皇貴妃聞言,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指尖卻已鬆開那枚藥丸,輕輕放回盒中。一旁的勒嬤嬤見狀,臉色頓時沉了幾分,帶着幾分不悅呵斥道:“靈秀!你這丫頭怎敢在此胡言亂語?這藥丸是族裡專人送來的,層層查驗過的,族裡怎會害娘娘?”
皇貴妃聽着嬤嬤話裡話外維護族裡的意思,心中輕輕一嘆。這位從小陪她長大的嬤嬤,終究還是心向佟佳一族的。她也能理解,嬤嬤一家老小都在族中庇佑之下,且日後離宮養老,還得依仗族裡照拂。如今自己因蘭雅之事與族中關係微妙,嬤嬤想爲自己留條後路,也是人之常情。
況且嬤嬤的話並非全無道理。她身爲皇貴妃,是阿瑪的嫡女,佟佳一族在宮裡的臉面與根基。族裡縱有怨懟,也斷然不會害了她的性命;退一步說,即便族中真有那心懷不軌之輩欲行謀害之舉,她的阿瑪額娘也絕不會坐視不理。畢竟,她終究是他們的親生女兒,血濃於水,總不至於冷漠無情到對她不管不顧或下此狠手。
這般思忖着,她壓下心頭一閃而過的疑慮,擡眼看向仍在喘息的靈秀,聲音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靈秀,別急,慢慢說。你是如何發現藥丸被調換的?此事可有憑據?”
靈秀好不容易順過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抵着冰涼的金磚急聲道:“啓稟娘娘!奴才前幾日洗衣時,不知被誰悄悄塞了張字條在衣襟裡,上面赫然寫着……寫着娘娘的藥被靈玉調換了!”
她喉頭滾動了一下,聲音帶着後怕的顫抖:“靈玉是族裡特意派來伺候娘娘的人,奴才起初只當是旁人挑撥,壓根不信。可近來娘娘與族中關係微妙,奴才心裡便多了個心眼。今日族裡送藥來,奴才特意找藉口跟靈溪換了班,悄悄跟着靈玉……”
“親眼瞧見她從送藥人手裡接過藥盒後,並沒直接回景仁宮,反倒繞去了太醫院!”靈秀猛地擡頭,眼中滿是懇切,“她抱着藥盒進了偏殿,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纔出來,直到將藥盒送進景仁宮前殿,確認她走遠了,奴才纔敢趕緊來報。奴才絕不敢欺瞞娘娘!您只需派人去太醫院一問,便知靈玉今日是否去過那裡!”
見靈秀跪在地上,神色真摯,信誓旦旦,毫無半分虛飾,皇貴妃心中已是一沉,隱隱有了計較。想到自己這些年吃下的那些藥丸,一股寒意陡然從脊背竄起,臉色霎時褪了幾分血色。但她強撐着定了定心神,手中緊緊攥着的繡帕變了形,思緒翻涌,不斷思索着,究竟是誰在害她。
靈秀是她打小帶在身邊的丫鬟,原是佟佳一族的家生子,自她閨中時便貼身伺候,是她入宮時執意要帶的人,也是如今身邊最信任的存在。當年她入宮,按例只能帶四人,除了勒嬤嬤,便是靈秀與另外兩個心腹丫鬟。可按她如今的位分,身邊需配四位一等宮女,靈玉便是族裡後來在宮中補派給她的人手,平日裡族中與她的消息往來,全靠靈玉傳遞。
如今想來,靈秀說親眼見靈玉接了藥盒後,竟繞路去了太醫院……皇貴妃眉峰緊蹙,心頭那點僥倖漸漸散去。若真是如此,靈玉背叛她的可能性,確實比她預想的要大得多。
皇貴妃回了神,側首看向身旁臉色同樣凝重的勒嬤嬤,聲音裡已帶了幾分冷意:“嬤嬤,你即刻派人去查。先去太醫院覈實靈秀所言是否屬實,再順藤摸瓜查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倒要看看,是誰敢在我的藥裡動手腳,又是誰藏在暗處,借靈秀之口給我遞了這消息。”
勒嬤嬤不敢怠慢,忙躬身應了聲是,眼神沉凝地快步退了出去。
皇貴妃心中雖已有了隱約的猜測,卻仍覺得需查個水落石出才行。畢竟她膝下空虛,這始終是軟肋,論根基穩固,比起赫舍裡與鈕祜祿,終究還差着幾分底氣,此刻實在不宜貿然出手。
至於族裡是否真會對她下手?她反倒覺得未必。她與佟佳一族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族裡斷不會做這自毀根基的蠢事。那麼最大的可能,便是靈玉被人收買了?可轉念一想,靈玉是族裡精心挑選安插在她身邊的人,必然經過層層篩查,怎會如此輕易就被策反?這裡面定然還有別的緣由。
而眼下之所以不立刻傳喚靈玉來對質,也是怕打草驚蛇。若沒有確鑿證據印證靈秀的話,貿然盤問只會讓對方警覺。不如先暗中查探一番,即便一時抓不到幕後黑手,總能從靈玉身上挖出些線索來,這盤棋,她得慢慢下。
殿內的寂靜被時間一點點碾碎,靈秀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膝蓋早已麻木酸脹,原本瑩潤的臉頰褪盡血色,泛着不正常的蒼白,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可上首的皇貴妃依舊眉峰微蹙,目光落在虛空處,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對階下人的煎熬渾然未覺。
忽然,勒嬤嬤匆匆入殿,往日裡沉穩的腳步此刻帶着幾分踉蹌,臉上更是少見地掛着慌張。皇貴妃心頭猛地一沉,一絲不安悄然攀上來。她尚未來得及開口詢問,勒嬤嬤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身子控制不住地發抖,連聲音都打着顫,帶着掩不住的驚恐:“娘娘……靈玉方纔見着的,是王院判!”
皇貴妃聞言,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方纔還被她緊緊攥在掌心的繡帕脫開束縛,輕輕飄落在地。一股徹骨的寒意順着脊椎猛地竄上後頸,腦海中一個荒誕卻又揮之不去的念頭正緩緩成形。
先前因靈玉背叛而涌起的震驚,讓她忽略了那些一閃而過的異樣,此刻卻如撥雲見日般豁然開朗。她原以爲靈玉是被人收買,可偏偏忘了太醫院的太醫本就是皇上的人,若是真有人敢在藥裡動手腳,皇上怎麼可能會毫不知情。
她與皇上相伴多年,又執掌宮權,太醫院裡那羣人真正效忠的是誰,她比誰都清楚。只是靈玉那突如其來的背叛瞬間攪亂了她的心緒。一時之間,她的思緒被震驚衝得七零八落,失了往日的周全,竟沒能第一時間想到這層關鍵關節。
想到這裡,皇貴妃脣邊扯出一抹淒厲的笑,眼底卻翻涌着無盡的悲涼。世事竟荒唐到了這般地步。她耗盡心力渴望能誕下皇嗣,哪怕只是一絲希望都視若珍寶,可皇上卻連這微末的機會都不肯給她,還要像戲耍傻子一般,將她矇在鼓裡蹉跎了這麼多年。
她自然清楚皇上不會傷她性命,可換藥之前,皇上必定早就知曉她讓族中配的是坐胎藥。既是如此,那被換掉的藥……除了避子藥還能是什麼?近幾年日日捧在手心吃下的坐胎藥,竟全是斷她念想的避子藥!這念頭如尖刀剜心,刺得她喉間發緊。原來,皇上是真的從未想過讓她懷上皇嗣。
族中送人入宮、靈玉的背叛、皇上換藥……一樁樁一件件此刻在腦中轟然串聯在了一起,皇貴妃只覺眼前天旋地轉,心口像是被什麼重物狠狠砸中,悶得喘不過氣。她好像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入主中宮的執念,引以爲傲的家族出身,還有入宮十數載步步爲營才得來的皇貴妃尊榮……到頭來,竟都如掌心的流沙,從指縫間悄然散盡,什麼都沒留下。
“哈……哈哈……”她猛地笑出聲來,笑聲在寂靜的殿內迴盪,帶着說不出的瘋狂與絕望。階下跪着的勒嬤嬤和靈秀被這突兀的笑聲驚得渾身發顫,剛怯怯擡頭,便見自家主子笑聲戛然而止,淚水已爬滿臉龐,嘴角竟緩緩溢出一道刺目的血紅。
“姑母……我真的錯了……”
隨着一聲帶着無盡悔恨的哭喊,皇貴妃身子一軟,便仰頭倒在了身後的靠椅上。
勒嬤嬤與靈秀見狀,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慌得手腳都沒了章法,將皇貴妃移至室內,喚來其他人看護。兩人連滾帶爬地起身,一個跌跌撞撞往外衝去要稟報皇上,一個瘋了似的奔向太醫院去請太醫,殿內頃刻間只剩下翻涌的慌亂。
皇貴妃驟然昏倒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六宮。原本表面還算平靜的後宮霎時暗流涌動,無數心思在寂靜中悄然滋生、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