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夫婦那日在見面禮上流露的異樣,董佳佳不過隨口感慨了幾句,便沒再放在心上。誰知那日後沒過幾天,永壽宮突然傳出噩耗,貴妃高熱不退,太醫診脈後,竟斷言她已是時日無多。後宮裡因大婚而漫溢的喜慶氛圍,頃刻間便冷卻了下來。
消息一出,滿宮譁然。衆人私下裡不免竊竊私語,議論從“康熙專克皇后”漸漸變了味,竟演變成了“康熙專克後宮第一人”。這說法縱然荒唐,卻由不得她們不信。
細算起來,孝懿皇后是臨終前才得封后位,而她離世不過五年,如今眼看着貴妃也要步她後塵。這“後宮第一人”的位置,氣運裡實在透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
此事傳開,宮中衆人議論紛紛,格蘭珠三人自然也在其列。唯獨董佳佳,因早已知曉貴妃的結局,心裡早有準備。只是回想上次親見貴妃時的模樣,再聯繫這段時日永壽宮傳來的種種動靜,她對貴妃病逝的緣由,漸漸生出幾分猜測。
貴妃這般高熱不退,並非頭一遭。這一年多來,她隔三差五便要發一場高熱,如此頻繁,任誰都看得出她身子定然虧空了。況且貴妃不單發熱,還總渾身乏力、食慾不振,整個人已消瘦了不少。太醫開了方子,卻始終不見好轉。
皇上與貴妃也曾大張旗鼓地徹查六宮,連太后都驚動了,卻終究一無所獲。其實衆人心裡都清楚,若做不到天衣無縫,誰也不敢動貴妃分毫。畢竟她們代表的何止是自己,更是整個家族。謀害貴妃這等事,一旦敗露,絕非一死就能謝罪的。
是以,康熙與貴妃查了許久,依舊毫無頭緒。直到太醫院的太醫們翻遍醫書,斷定貴妃得的是絕症,二人才稍稍消停。只是貴妃自太醫下了診斷後,倒像是徹底認了命,真就放下了與旁人爭權奪利的心思,不再過問宮務,只安心休養,還懇請康熙讓十阿哥搬回永壽宮,好陪着她度過最後一段時光。
永壽宮內,剛退了熱的貴妃虛弱得連擡手的力氣都無,只能由宮人一勺一勺喂着湯藥。一旁的胤?滿臉憂色,緊緊攥着她那雙蒼白骨感的手,指節都泛了白。
貴妃望向兒子的眼神裡,滿是慈愛與不捨。她清晰地感覺到身子一日衰過一日,如今連下牀都吃力。入宮十三載,若真要這樣去了,倒也沒什麼可怨的,只是苦了她的胤?。好在胤?再過三四年便到了成家的年紀,不算太小了。沒了她,有族裡照拂,想來胤?也應該能顧好自己。
即便貴妃這般自我寬解,心底的憂慮仍如影隨形。她還在盤算着,要不要再爲胤?尋個可靠的人照拂,畢竟誰知道她這一次閉眼,下一回還能不能再睜開呢?
貴妃思緒紛亂,眼神空茫得沒了焦點。直到宮人喂完最後一口藥,細細擦淨她的嘴角,她依舊沒回過神來。
胤?見狀,心頭莫名一緊,忙放柔了聲音道:“額娘可要快點好起來,兒臣還想把皇阿瑪給兒臣批的文章拿來給您瞧瞧呢。”
“嗯……”貴妃這才緩過些神,語氣裡浸着幾分欣慰,“看來我兒近來確有長進。能得你皇阿瑪親批文章,可見你這些日子的用功,終究是入了他的眼。”
母子倆又熱絡地說了許久的話。胤?守了貴妃一整夜,見她醒轉後又陪着說了半晌,緊繃的精神一鬆,睏意便如潮水般涌上來,止不住地連連打哈欠。
貴妃看在眼裡,只得勸他回側殿歇歇。可胤?說什麼也不肯挪步,最後只得讓他趴在牀邊歇着。貴妃便輕輕拍着他的背,柔聲哄着他入睡。
貴妃的手輕輕撫過胤?的發頂,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翊坤宮與西六宮的方向,久久沒有收回。念及前些日子,底下人來報郭絡羅貴人和十一阿哥也病了一場的消息,她心中終於有了決斷。
生怕驚醒熟睡的兒子,貴妃側過頭,對身旁的陳嬤嬤用極輕的聲音吩咐道:“嬤嬤,待會兒去請皇上來永壽宮,之後你再去永和宮,邀端妃兩日後也過來一趟吧。”
陳嬤嬤一聽這話,便知主子心中籌謀,眼眶霎時涌上熱意,強忍着淚意,哽咽着應了聲“是”。
十月二十五日,永壽宮內。董佳佳端坐在貴妃牀畔,鼻尖縈繞着濃重的藥味,雖有些不適,卻未顯露半分。她望着牀上的貴妃,面頰瘦削,顴骨高聳,面色蒼白得毫無血色,心中不由暗歎命運無常,對先前的猜測也愈發篤定。病弱至此,連太醫都束手無策,只得以絕症定論。思及貴妃那些症狀,除了那兇險的癌疾,她實在想不出其他病因。
董佳佳強打起精神,猜不透貴妃此番召自己來究竟意欲何爲,索性不繞彎子,先開口問候道:“娘娘今日可有好些?畢竟各人體質不同,太醫們若一時無策,娘娘不妨讓皇上廣召天下名醫入宮診治,總歸身子最是要緊。”
貴妃聽了,虛弱地牽了牽嘴角,語氣裡帶點自嘲的笑意:“無妨。太醫們的本事,你我還不清楚?能不能救活另說,可要讓他們冒着掉腦袋的風險,斷言我得的是絕症,這事他們是萬萬不敢、也不會弄虛作假的。”
董佳佳也跟着牽起一抹淺淡的笑意,順勢接話:“娘娘這般看得開,倒真讓我佩服。”
“有什麼想不開的,”貴妃語氣輕淡,似是全然不在意,“人這一生,橫豎逃不過生老病死的命數,不過是我走得早些罷了。”
“娘娘豁達。”董佳佳與她對視,眼神懇切:“只是不知娘娘此番喚我來,究竟有何吩咐?若是有能幫上忙的地方,我定當盡心盡力。”
“端妃,你年長於我,今日便斗膽喚你一聲姐姐。”貴妃聽了這話,斂了方纔的淡然神色,開口先定了稱呼,語氣裡透着幾分鄭重的敬重。
董佳佳乍聞這聲“姐姐”,心頭微微一震,身子不自覺地繃緊了些,擺出嚴陣以待的模樣,專注地等着她往下說。
貴妃見她這般模樣,臉上掠過一絲複雜難辨的情緒,語氣愈發鄭重:“端姐姐,你也知曉我已時日無多。這世上,最讓我牽掛不下的,唯有胤?。此番邀姐姐過來,便是想將胤?託付給姐姐照看。”
她頓了頓,繼續道:“我知道,從前與姐姐交情不算深厚,如今將胤?託付給姐姐,實在是委屈姐姐了。可我思來想去,這後宮之中,再沒有比姐姐更合適的人,能在我去後,替我照看胤?了。”
董佳佳聽了這話,心中懸着的那塊大石稍稍落定。貴妃這番託付固然讓她吃驚,只是來永壽宮之前,她早已在心裡盤算了種種可能,照看十阿哥,也在其中。
念及十阿哥與八、九阿哥素來兄弟情深,日後難免會被捲入奪嫡之爭,董佳佳沒有立刻應承,只裝作猶豫模樣,帶着幾分試探問道:“此事事關重大。我出身低微,若由我來照看十阿哥,怕是要委屈了阿哥。不知娘娘這事,可有同皇上商議過?”
“端姐姐放心,前兩日我已同皇上商議過了。”貴妃淺淺一笑,溫聲解釋,“姐姐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撫養六阿哥與格格們盡心盡力,這份功勞皇上都看在眼裡。皇上也說,我去後能有姐姐這般細心的人照看胤?,是他的福氣。所以姐姐,實在不必太過自謙。”
董佳佳聽聞康熙已然應允,便知此事再難推脫。可轉念想到近年太子與大阿哥明爭暗鬥,及日後奪嫡的慘烈,她心中反倒拿定了主意,決定推掉此事,於是腦海裡已開始盤算如何勸說貴妃另擇他人託付。
貴妃見董佳佳默不作聲,面上帶着思忖之色,沉吟片刻後,終是狠下心腸,打算與她剖白肺腑,畢竟眼下所做的一切,終究是爲了胤?。
“端姐姐,我便同你說句實話,”她緩聲道,“姐姐並非我的第一人選,原是想託給宜妃的。可姐姐也明白,說是照看,實則與撫養無異,我不能這般草率定奪。再者,宜妃膝下本就有阿哥,不缺胤?一個,水滿則溢的道理,姐姐也懂。憑着多年情分,我相信只要我開口,宜妃定會應下,只是她能力有限,這些年前朝爭鬥已這般激烈,日後後宮怕是也難以清靜。我怕她膝下阿哥多了,精力被分薄,反倒護不住他們。”
她頓了頓,目光懇切:“我仔細思量了許久,這後宮裡,終究是姐姐最合適。胤?不像六阿哥有親額娘照拂,日後沒了我這個生母在側,姐姐若是能照看一二,他定然不會與姐姐離心。況且胤?本就是個孝順孩子,自我病後,他便日日守在牀邊侍奉。姐姐只要善待他,他日後定會孝順姐姐的。”
董佳佳面上裝作已被她的話打動,彷彿真信了那番託付與期許,心裡卻未動分毫。
她沉吟片刻,尋到個恰當的由頭,故作猶豫地開口:“娘娘是知道的,我素來不愛摻和這些爭鬥。十阿哥終究出身尊貴,難保日後不會對那位置起了心思。董佳一族與我勢單力薄,只求能安安穩穩侍奉皇上罷了,實在給不了他什麼助力。如此一來,反倒辜負了娘娘這番情真意切的託付了。”
貴妃聽出了董佳佳的顧慮,眸光微動,想起自己姐姐與皇上的約定,語氣添了幾分深意:“端姐姐不必憂心。胤?的福晉早已定下,出身科爾沁,他斷然不會對那個位置生出半分非分之想,皇上也絕不會允准。”
她緩了緩,聲音裡滿是真切的期盼:“再說,我從沒想過要讓胤?捲入那些紛爭裡去,我只盼他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過完這一生,便足夠了。”
董佳佳聞言,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即回過神來,品出了貴妃話裡的深意。再細想前世聽聞的九子奪嫡舊事,十阿哥未來的福晉似乎是姓博爾濟吉特,而他在那場奪嫡之爭裡,也確實只是個背景板。這般一來,她心裡才真正開始權衡接下這份託付的利弊。
又是一陣沉默。過了片刻,董佳佳才微微擡眸,望向貴妃的眼神添了幾分鄭重:“娘娘既已言盡於此,我便不再推脫。只是娘娘,這些話,您可有同十阿哥說過?”
貴妃沒料到董佳佳會這般問,微微一怔,隨後輕輕搖了搖頭。
董佳佳見狀,語氣添了幾分深意:“娘娘,人心這東西,你我皆是凡人,掌控不住。十阿哥即便沒那份心思,可他終究背靠娘娘母族,保不齊旁人會對他動別的念頭。他不爭無妨,卻難保不會去支持旁人。所以娘娘若真想讓阿哥平安順遂過一生,這些話,還是早些同他說清楚纔好。”
話音剛落,貴妃便意會過來,面露驚愕。端妃這話,竟是想讓她徹底斬斷胤?與皇位的一絲牽連,生怕他日後動了掙那從龍之功的心思。她正思忖着董佳佳爲何如此謹慎,對方已適時開口:“娘娘,十阿哥身份尊貴,皇上日後自然不會虧了他的前程。您還是莫要忘了,自己對十阿哥那份最本真的期盼纔是。”
貴妃聞言,頓時回過神來,只覺董佳佳說得在理,便應道:“姐姐說得是,是我思慮不周。我會好好和胤?談談的。”
董佳佳聽了,心中徹底安定。有生母的遺言在,她不信十阿哥日後還敢冒大不孝之名,摻和奪嫡之爭。自她應下此事後,兩人相談甚歡,不僅聊了許多撫養孩子的經驗,也說了不少十阿哥的趣事。直到十阿哥下學來探望貴妃,董佳佳這才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