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一年,儲秀宮後殿。僖嬪面色慘白如紙,虛弱地陷在牀榻裡,一雙眼空茫地凝着頭頂繡着亭亭淨植的荷花牀帳,裡頭瞧不見半分神采。
地上跪着的宮女垂着頭,連大氣都不敢喘。鼻尖縈繞着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殿外明明是暑氣蒸騰的時節,殿內卻門窗緊閉,連一絲熱風都透不進來。
想起方纔將族裡傳遞的消息稟報給病重的主子,宮女只覺膝下的青磚冷得刺骨,那寒意順着脊背爬上來,連心跳都似被凍得慢了半拍,身子愈發僵硬得像塊石頭。
“胤禑……近日可還安好?”
沉寂了許久的殿內,終於被牀上僖嬪一句氣若游絲的詢問打破。
那宮女喉頭滾了滾,嚥下口唾沫,聲音發顫地回道:“回主子,十五阿哥都好。昨日下學便趕來瞧主子,只是那會兒主子正睡着,阿哥孝順,不肯讓奴才叫醒您,在殿外待了片刻,纔回乾西所去了。”
牀上的僖嬪嘴角微微牽起,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很快便被眼底的頹色沖淡。她想起自己如今的境況,仍是強撐着一口氣吩咐道:“別再讓胤禑來了。這幾日天熱,仔細中暑。叫他往後好好上學便是,就說我好多了,讓他不必憂心。”
“這……奴才知道了。”宮女遲疑片刻,終究應下。她知曉自家主子是怕十五阿哥也遭了同溫憲公主一般的禍事。前兩月溫憲公主奉聖命伴太后出宮避暑,偏生舟車勞頓迭着意外中暑,竟就這麼突然病亡。
僖嬪聞言,脣邊漾開一抹悽然的笑:“我若去了,記得轉告太子殿下與索額圖大人,還望他們……好好照看胤禑。”
“奴才記下了,定會將話送到。”宮女應聲時,緊繃的肩背悄悄鬆了些,族裡交代的事總算辦妥,先前攥着的心緒驟然落地,語氣裡再沒了方纔的惶懼,只剩恭順。
躺在牀上的僖嬪,腦海中不由浮起入宮近三十載的點點滴滴,心想活了這許多年,大抵也算夠了。
自她對和嬪的十四格格動了手腳,便知會有這麼一日。原以爲頂多是皇上出手敲打,或是與瓜爾佳氏明爭暗鬥一番,自己或許還能再撐過去,還能看着胤禑成婚生子。
卻沒料到,竟是貴妃動了手,想必貴妃早已知道,她入宮十年遲遲無孕,是拜自己當年那碗絕嗣藥所賜,所以此番纔會痛下殺手。只是她到如今也想不透,這樁陳年舊事,貴妃究竟是如何知曉的。
只是貴妃動手時,族裡非但未曾阻攔,反倒撤了她大半人手,這才真讓她寒了心。她這一生,爲了族裡做了多少見不得光的事,付了多少旁人不知的代價?可族裡竟全然不管她死活,更落井下石,實在可恨。
好在她也不是全無還手之力。憑着身邊這點微薄勢力,在貴妃步步緊逼的打壓下,還是硬撐到了如今。
罷了,多想無益。族裡爲安撫瓜爾佳一族,將她推出去平息他們怒火時,自己就該料到會落得這步田地。她一個年老失寵的嬪妃,又怎比得上正得聖寵、又有瓜爾佳一族支持的和嬪。
族裡放棄她,也屬常理,自己如今確實再難給族裡帶來多少價值了。
皇上並未因溫憲公主薨逝暫緩行程返京,仍陪着太后往避暑山莊去了,宮裡沒了主心骨,人心浮動。偏又趕上十九阿哥降生,旁人注意力盡被吸引,宮裡有些混亂,正是有心人渾水摸魚的好時機。
而沒了半點依仗的自己,這才徹底着了貴妃和瓜爾佳氏的道。如今看來,這次死劫,自己怕是真的躲不過去了。
鬥了那麼多久,總有輸的一日。如今輪到自己,也該認命了。次日,儲秀宮便傳出了僖嬪病逝的消息。
承乾宮內,佟佳氏正端坐在雕花椅上。
聽聞這消息,她身子猛地一顫,隨即緩緩鬆了口氣。望向儲秀宮方向的眼神裡,那鬱結已久的怨懟,也悄然淡去了。
她不是沒懷疑過,入宮這些年爲何遲遲無孕。
可太醫沒查出端倪,她便只當是緣分未到。
只是年歲漸長,心頭越發焦慮。
四五年前起,她便暗中查探是誰動了手腳,偏是一無所獲。
直到前年冊封爲貴妃,才得了消息,說是赫舍裡一族所爲。
可那時太子一派正盛,她不免疑心是有人故意栽贓,想挑唆她與太子一派爭鬥,好坐收漁利。
是以她費了許多心力去核實消息真僞,遲遲未敢定論。
去年和嬪的十四格格夭折,她才收到更確切的線索。如今給她診脈的王太醫,原是當年給孝昭、孝懿兩位皇后看診的王院判的弟子,他診出她體內有絕嗣藥的痕跡。這般一來,先前的疑慮盡數消去,最後才確定是僖嬪下的手。
想到這,佟佳氏眼神不由一黯。她能這般順遂地查出幕後黑手,後宮裡能做到的,唯有皇上,是他順水推舟,將所有證據擺在她面前,逼她動手。
難怪她能晉封爲貴妃,想來皇上早已知曉她再難有孕,自然沒了忌憚。看來皇上根本就不願她誕下皇嗣,不然也不會等到如今才讓她知曉真相。佟佳氏眼中微微泛起淚光,心底泛涼,這後宮真是容不下半分天真,她明明什麼都沒做,卻要被這般算計。
想到這,佟佳氏微微垂首,下意識撫了撫自己平坦的小腹,沉默了許久。再擡眼時,眼底已添了幾分狠決,隨即對身側嬤嬤吩咐道:“僖嬪病逝,去給皇上、太后報信吧,看聖意如何示下。”
聽着貴妃這般冷靜平和的語氣,嬤嬤心頭微微一凜,暗自思忖,經此一事,自家主子身上,總算有了後宮第一人該有的氣度。
僖嬪薨逝,心頭鬆快的不止貴妃一人。永壽宮的和嬪亦是如此,甚至爲此悄悄哭了一場,那淚裡,有痛失愛女的委屈,也有大仇得報的釋然。
永和宮內,董佳佳四人聞訊,只覺宮裡局勢愈發緊張。近些年,後宮接連有人薨逝,無論人爲還是天定,瞧着紛爭有愈演愈烈的勢頭。貴妃此番對僖嬪出手,後宮稍有根基的,怕都看得一清二楚。
“也沒聽聞貴妃與僖嬪有什麼舊怨,貴妃這般置人於死地,就不怕徹底開罪了太子?”格蘭珠對此頗爲納悶。
“太子和赫舍裡一族若是肯伸手管,僖嬪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了。”兆佳氏語氣意味深長。
“這……說的也是。她好歹是同德妃、宜妃同一時期得寵的,手段本就不低。可若沒了族裡撐着,終究抵不住貴妃娘娘的雷霆手段……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戴佳氏輕嘆一聲,語氣裡添了幾分悵然。
“你們近日多照看着尼莽吉幾個,如今這局勢,我得多分些心神在胤?那邊,盯着他莫要行差踏錯。對了,還要常督促他們舒筋練體,溫憲公主就是因爲身子骨弱了些,終究沒撐過來。”董佳佳並未因這事太過煩憂,轉而有條不紊地吩咐起來。
兆佳氏三人聞言頷首。“德妃到底是怎麼照料公主的?太醫用了那般多應急的法子,連施針都試過了,溫憲公主竟沒撐到湯藥熬好的那一刻,實在叫人惋惜。”戴佳氏輕嘆着,語氣裡帶了幾分感慨,也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抱怨。
德妃教養孩子到底是個什麼章程,自溫憲公主不明不白病逝後,她們早派人打探過。說到底,不過是格格嬌養着,拘在跟前學規矩;阿哥便放養,任其釋放天性。這法子算不得對,尤其教養格格的路數,壓根不是爲了日後遠嫁蒙古做打算的。
也算溫憲公主幸運,康熙沒將她指去蒙古。可即便如此,一場暑氣竟輕易便奪了她性命,她畢竟不是尋常百姓,便是侍奉太后出行,也是安坐馬車中,左右有人打扇,身側冰鑑鎮着,不可能會輕易中了暑。
所以董佳佳暗自思忖,溫憲公主這病,怕還是身子骨底子弱的緣故。
不止永和宮這般謹慎應對。宮裡許久未曾有主位娘娘因爭鬥失利而病逝,僖嬪偏是因人爲暗算而病逝,這更讓各宮人心惶惶,紛紛暗自警惕,加強了防範。
幾日後,避暑行宮的康熙得了僖嬪病逝的信,面上半分悲色也無。僖嬪能在宮裡撐這麼久,本就是因太子年幼,平妃又不算精明,需得有人在後宮幫襯太子、制衡平妃。可如今平妃早逝,太子也已長成,她若肯安分守己,他也不必設計取她性命。終究,她還是選了赫舍裡一族,而非太子。
太子是他親手教養大的,他斷不信太子會這般沒有容人之量,連個和嬪、瓜爾佳一族的皇嗣都容不下。所以十四格格夭折一事,定然是索額圖的手筆。
念及此,康熙目光落在案上那底下人彙報關於太子與索額圖近日往來的密信上,神色沉得辨不出陰晴。待拆開看過,他猛地勃然大怒,一掌狠狠拍在桌案,震得杯盞輕響。樑九功被嚇得魂飛魄散,忙不迭跪地磕頭,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索額圖該死!安敢存此狼子野心!”康熙目眥欲裂,恨不能即刻回京。信上密密麻麻,盡是索額圖爲太子拉攏朝中重臣、京中兵帥的勾當,連他離宮後太子與索額圖每回碰面的時辰、地點,都記得一清二楚。
“索額圖實在有負皇恩。”康熙心緒稍定,語調冷得像淬了冰。去年他便暗示索額圖致仕,索額圖也順了他的意,以年老爲由休致,誰知這竟助長了索額圖的野心,連京中守衛都敢暗中拉攏,當真是觸了他的逆鱗。康熙眼底漸漸漫開刺骨寒意,卻仍按捺住回京的念頭,他倒要瞧瞧,索額圖的胃口究竟能有多大,至於太子……希望不要令他失望。
十一月,康熙鑾駕返京。
自御駕回宮,他對大阿哥所行所舉,讚不絕口,卻對赫舍裡一系卻漸露打壓之意。
後宮諸人瞧在眼裡,更覺風聲鶴唳,風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