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天際才泛開一抹極淡的魚肚白,董佳佳便已端坐在鏡妝臺前。
背後,白霜正輕手輕腳地爲她梳理長髮,木梳劃過髮絲的窸窣聲,在這清晨的靜謐裡格外清晰。她望着鏡中,那張被精心養護了半生的臉,脂粉也掩不住眼角眉梢悄悄爬上來的細紋,更不必說鬢邊,幾縷銀白已若隱若現,像窗外還未消失的月亮灑下的點點銀霜。
董佳佳對着鏡中人輕輕吁了口氣,指尖不自覺地往鏡沿虛虛一觸,冰涼的鏡光映得指腹發顫。恍惚間只覺這歲月,竟像鏡妝臺上那截紅蠟,蠟身已快燃盡,餘下的燭火便在風裡晃得愈發飄忽,明明滅滅間,連光暈都透着幾分將散的薄脆。
今日是霍吉麗離宮遠嫁蒙古的日子。董佳佳已是年近六十的人了,這一去山高水長,誰也說不準此生是否還能再相見。
董佳佳心中雖有不捨,卻覺遠嫁未必是壞事。若能早早離了京中這奪嫡紛爭,憑她平日所授的處世之道、爲霍吉麗打下的根基,早已備妥的種種安排以及她自身那睚眥必報的性子,往後也應當能過上安穩自在的日子。
這些年,京城作爲權力中心,果然如前世史料所載,始終風波不息。朝堂之上,康熙四十二年,索額圖以“議論國事,結黨妄行”之罪倒臺;五年之後,納蘭明珠病故,太子亦因“帳殿夜警”之事遭廢。
大阿哥胤禔迷信巫術、詛咒太子,被康熙斥爲“亂臣賊子”,其後更建言“誅殺太子”,心術狠戾徹底暴露,最終遭到康熙革爵圈禁。直至今年三月,爲穩固朝局,太子再度被立,然而康熙疑心未消,政局依舊波瀾起伏,未能平息。
後宮亦不太平,數年之間多位皇嗣莫名夭折。彼時惠妃已因遭康熙忌憚而失寵,未能繼續撫養子嗣;董佳佳與榮妃自認年事漸高,力不從心。因而撫育之責,多落在佟佳氏、德妃、宜妃和良嬪四人身上。可這四位在奪嫡之爭中立場各異,難免讓人猜測,皇嗣夭折或與她們之間的明爭暗鬥有關。
而在董佳佳的執掌之下,永和宮如巨舟穩行,始終安然無恙。一宮上下起居有序、波瀾不驚,她也因此逐漸受到康熙的看重。今年年初,康熙大封六宮,除卻母憑子貴晉位良妃的覺禪氏,與因苦熬多年、又經歷十八阿哥夭折之痛而得以封嬪的密嬪王氏之外,便以董佳佳最惹六宮矚目。康熙特下口諭,令她享貴妃例儀,雖未正式得晉位貴妃,卻已是半步之遙,恩遇非常,引得衆人暗羨不已。
如今的永和宮可謂如日中天。前年太后染恙,吉雅回京侍疾,得康熙嘉許,特晉爲固倫景寧公主;其後因同樣盡心侍奉康熙的榮憲也獲此殊榮,此外再無其他公主得封。去年五月,尼莽吉受封和碩端淑公主,下嫁杜爾伯特部郡王烏日圖,今年三月更是傳來喜訊,平安誕下長子。前些日,霍吉麗亦被冊封爲和碩端順公主,下嫁扎魯特部郡王札木合。
作爲將多位公主撫育成人、且始終未涉奪嫡之爭的端妃,董佳佳近年來深得康熙信重。畢竟就連一向看似安分守己的貴妃也已流露出傾向,唯有董佳佳仍持身中正、立場如一。這般姿態,自然更得康熙賞識信賴。
如今後宮裡的格局早變了。惠妃自直郡王倒臺後,便在延禧宮深居簡出,連宮務都徹底轉交給了新晉的良妃;而榮妃、德妃、宜妃三人,雖膝下阿哥得勢,卻偏因阿哥們參與奪嫡紛爭,引起康熙猜忌,個個縮着步子,半點不敢往攬權的事上沾。
因太子經過一次廢立,太子妃早沒了從前執掌宮務的體面;貴妃佟佳氏因此前也在太子廢立一事動了些手腳,也失了康熙寵信,只能緊緊攥着手裡那點宮權。如此算來,後宮中明裡暗裡,倒隱隱是她這個端妃最得勢了。
董佳佳凝望着鏡中朦朧的身影,正感慨穿越至今已近四十載,當年只求在深宮裡安分守己活下去,何曾敢想能坐到如今的位置。
念頭起落間,神思已悠悠飄遠。直至身後白霜輕聲喚道:“主子,好了”,她才倏然回神,鏡中人發間斜插着一支七尾鳳簪,鳳羽鎏金點翠,在燭火照射下流轉着細碎光。這支鳳簪是康熙特賜予她的恩典,按制是貴妃才能佩戴的。
康熙特允她今日戴這支鳳簪。逾制的鳳簪映襯,一改往日低調,身着華服的她氣質愈發雍容華貴。衆人看在眼裡,心下皆已瞭然,年近六旬的端妃,仍聖眷正濃。
董佳佳亦不再掩飾鋒芒。她已近六十,若還想再進一步,便只能寄望於九年後康熙大封六宮的那次機會。今日這般張揚,正是要向康熙表明,自己不僅要與佟佳氏分掌六宮之權,更要坐上那僅剩的另一尊貴妃之位。
康熙特允今日戴簪,本就是一場試探。而她今日盛裝明志,便是給他的答覆。
董佳佳的迴應,康熙早已悉數看在眼中。霍吉麗離京不久,他便暗中授意,董佳佳聯合佟佳氏一併收攏分散的宮權。旁人縱然心有不忿,卻也未敢公然違抗,畢竟康熙已下口諭,命佟佳氏與董佳佳共理宮務。但明眼人心知肚明,皇上這般安排,實則是已對其餘人生出了防範之心。
十月二十一日,乾清宮傳出皇子晉封爵位的聖旨,宮中頓時洋溢着一片喜慶之氣。永和宮內,董佳佳等四人亦爲胤佑與胤?慶賀晉封之喜,胤佑受封爲多羅淳郡王,胤?則獲封多羅敦郡王。
“沒想到皇上還能記得胤佑。”戴佳氏不無感慨地說道。這些年來,她們一再叮囑胤佑勿涉紛爭,他也確實行事低調,從不惹人注目。
此番皇子晉爵,三阿哥與四阿哥得以封親王,皆因前些年太子與大阿哥相爭之際,二人借太子扶持授意,屢建功績所致;而五阿哥得封親王,則更多是出於太后的恩澤與其這些年的安分守己。因而戴佳氏從未指望此次皇子晉封能有胤佑一份。
看着戴佳氏這般欣喜的模樣,董佳佳也頗覺欣慰。倒是一旁的兆佳氏忽然想到什麼,神色略顯不安地望了董佳佳一眼,小心翼翼地開口:“姐姐,十阿哥也封了郡王……皇上這般安排,是不是……”
戴佳氏與格蘭珠聞言頓時會意。兩位阿哥同日晉封郡王,永和宮眼下看似風光,實則彷彿置身於烈火烹油之中。
董佳佳聞言微微一笑,想起前些日子康熙對她的暗示。她望向戴佳氏的目光中帶着幾分祝福與歉意:“皇上已與我商議過了,貴妃不日將遷往景仁宮。妹妹過段時日,便可移居承乾宮後殿。”
戴佳氏三人聽了,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酸澀。她們都明白這意味着什麼,承乾宮雖與永和宮僅一街之隔,可一旦分宮別居,便意味着胤佑這位阿哥,從此與永和宮再難視作一體。
“這……”戴佳氏心中一驚,面上遲疑不定,欲言又止。
格蘭珠見狀,便笑着打破這略顯傷感的氣氛,打趣道:“妹妹往後常來走動便是。咱們姐妹多年相處的情分,難不成搬去隔壁就淡了?你就這麼想忘了我們。”
“自然不是,只是……”戴佳氏連忙辯解。
董佳佳一眼便看出她心中顧慮,溫聲勸慰道:“你遷居隔壁,於你、於我、於胤佑,都是好事。胤佑如今已是郡王,你這生母也該是一宮主位之尊,纔不失了孩子的體面。胤佑素來孝順,我們母子之間的情分,不會因這點距離就生分的,你儘管放心。”
戴佳氏擡眸望向董佳佳三人,只見她們眼中盡是欣慰與祝福。她心頭一熱,眼中不禁泛起淚光,終是含笑點了點頭,應允下來。
董佳佳自晉封貴妃之日起,便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她如今深得康熙看重,多半是因佟佳氏與其身後的佟佳一族在奪嫡之爭中算計過多,引得康熙不悅,這才刻意擡舉她,用以制衡佟佳氏。
然而她風頭實在太盛,兩位阿哥皆已入朝參政,康熙不得不予以封爵。膝下兩子同封郡王,縱使董佳佳多年來一再表明只忠於皇上、始終保持中立,絕不令胤佑、胤?捲入奪嫡之爭,康熙仍不免心生戒備。
幸而胤佑與胤?均非她親生,康熙並未執意壓制二人的爵位,選擇將戴佳氏遷出永和宮,以此間接隔斷胤佑與她的聯繫,從而削弱她的根基。
其實康熙也曾給過董佳佳另一個選擇,那便是壓着胤佑的爵位,只封胤?爲郡王。康熙要顧及孝昭皇后與溫僖貴妃身後的尊榮,以及對鈕祜祿一族和博爾濟吉特一族的重視。
所以胤?首次封爵,不可能過低,至少也得是個貝勒。最終封爲郡王,也不過是循例而行,並不出格。
因此,若要堅持不削弱永和宮的勢力,她本可狠下心腸,勸康熙壓着胤佑的爵位。然而她年歲漸長,雖仍有位居貴妃之位的決心,卻絕不願以犧牲戴佳氏與胤佑的前途來成全自己。
戴佳氏若遷居別宮,尚有晉位之機;若仍留永和宮,便只能屈居嬪位,再難晉升。更何況,她更怕這般行事,會令康熙覺得她心機深沉、太重功利。
而且她心中早已有所謀劃。只要始終保持中立,不涉足任何奪嫡之爭,即便她先於康熙離世,皇上也必會念及多年相伴之情,追封她爲貴妃。
若能穩守此位,待九年後康熙最後一次大封六宮之時,她極有可能獲封貴妃之位。身爲一宮之主的戴佳氏和得封郡王的胤佑,也將成爲她晉位的助益。
十一月初,戴佳氏遷出了永和宮。董佳佳三人也隨之前往承乾宮探望,倒像是去好友的新居做客一般。此後,永和宮中便只餘下她們三人,往日溫馨因一人離去漸淡。好在她們都已不再年輕,這般寧靜祥和的日子,反倒更覺舒適。
自那以後,戴佳氏雖仍常來永和宮閒話敘舊,四人情誼一如往昔,卻終究不可避免地添了幾分難以言說的疏離。在旁人眼中,戴佳氏已徹底自永和宮獨立而出,正如良妃之於惠妃,界限分明、各有門戶。董佳佳與戴佳氏之間雖情意猶存,但戴佳氏終究也在後宮之中,有了屬於自己的根基。
時光荏苒,之後的幾位皇子也陸續獲封爵位,九阿哥、十一阿哥與十二阿哥相繼被封爲固山貝子。三位皇子皆得爵位,宜妃便也重歸“寵妃”之列,開始爲爭奪貴妃之位與董佳佳明爭暗鬥。然而宜妃終究因郭絡羅貴人病逝,身邊再無人規勸,終究未能鬥得過董佳佳。
康熙五十年,良妃因八阿哥得勢、賢名過盛而遭康熙忌憚,屢受斥責,最終因他一句“辛者庫賤婦”鬱鬱而終。康熙五十二年,太子再度被廢,前朝與後宮再度暗流涌動。直到康熙五十六年,一生還算順遂的仁憲太后薨逝,皇子之間的紛爭才彷彿被驟然按下了暫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