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宮的一言一行,早已通過眼線悄然傳入乾清宮康熙耳中。康熙沉吟片刻,心頭豁然開朗。表妹這番召見衆人的做派,分明是在向他昭示心跡,她願捨棄一切,唯求後位。
放下宮權、替旁人請封、特意提及皇嗣,既是不動聲色地拉攏人心,更是暗暗提醒他,如今後宮皇嗣興旺,皆賴她打理有功;而那看似無意的“委屈皇嗣”與“補償”之說,更隱晦地將她格格夭折之事擺上檯面,彷彿在說這是因他而起,她需要一份補償;至於默許佟佳一族再送女子入宮,更是暗裡流露她自知大限將至的隱情。
想來也是,表妹的身子究竟如何,她自己最是明瞭。種種舉動既是爲她自己籌謀,更是爲佟佳一族長遠計。她分明是想效仿前兩位皇后,爲家族下一任入宮的佟佳格格提前鋪路,更意在向他點明,冊立後位一事,也契合佟佳一族的利益。
而她執意閉宮修養,恐怕也存着逼迫之意,若是他不應允冊後之事,她怕是要閉宮至死都不肯出來了。
康熙暗自輕喟,表妹終究還是難捨那份執念。可念及她的心意,他又不得不沉下心來,仔細權衡此時冊立皇后背後的利弊糾葛與朝堂影響。
未時剛過,皇貴妃便差人呈上一份替他人請封的奏摺。除此之外,連那象徵着後宮實權的印璽與令牌,也一併送到了御前。康熙凝視着案上這些物件,默然沉思了許久。
翌日,七月初五,景仁宮忽然傳出閉宮的消息。次日,七月初六,康熙一道晉位聖旨傳遍後宮,晉章佳氏、覺禪氏、戴佳氏三人爲嬪位,晉兆佳氏與納喇氏爲貴人。
永和宮內,董佳佳剛陪着戴佳氏與納喇氏接了聖旨,走完冊封的全套流程,三人相視一笑,眉宇間都透着股釋然。雖然此次冊封也不算詔封,也沒封號,但也同儲秀宮赫舍裡妃一樣,是正經的嬪位,有齊全的鍍金銀冊。
董佳佳望着身側的戴佳氏,心中涌起一陣實實在在的暖意,那是一種親手改寫他人命運的踏實感。她清楚記得,按着原有的軌跡,戴佳氏要捱到胤祐長成才能掙得一個嬪位,如今卻早早得封,等於徹底改寫了人生軌跡。
戴佳氏原來的命運也不難理解,畢竟胤祐身有殘疾,戴佳氏早已在康熙心中落下了不是。若戴佳氏仍留在榮妃宮中或是別處,多半隻能循着老路蹉跎下去。
可自從她將戴佳氏挪到永和宮,一切便不同了。宮裡人都看在眼裡,戴佳氏母子在她這兒過得是真真切切的舒心日子,否則張氏也不會一次次請求她,希望能遷到永和宮來。
戴佳氏與兆佳氏的晉位變動,並未在格蘭珠心中掀起半分漣漪。她依舊是那副心寬無憂的模樣,眼裡只裝着衣食溫飽的尋常樂事。永和宮上下依舊是一派和睦融融的光景,董佳佳索性拉着格蘭珠,特意爲這兩人熱熱鬧鬧擺了場慶賀宴,永和宮裡的笑語聲添了幾分格外的暖意。
不過兩日光陰,轉瞬便至七月初八。前番晉位的熱議尚未平息,乾清宮卻再度傳出晉位聖旨。這道遲來的旨意剛傳出,霎時間便震動了整個前朝後宮,引得宮闈內外人心涌動。
時間回七月初七這日,乾清宮內燭火搖曳,康熙聽完景仁宮暗線的回稟,眉頭微蹙。皇貴妃自聽聞那幾道晉封旨意後,竟枯坐殿中一夜未眠,直到天光大亮時身子難支,咳了血才肯躺下歇息。
他何嘗不知,表妹一直盼着他那道立後聖旨,可見她這般絲毫不顧惜身子,用性命要挾他的做法,感到惱怒又無可奈何。目光落在案上攤開的明黃冊後聖旨上,那明晃晃的顏色映着殿內的沉寂,康熙沉默片刻,終是下定了決心,冊立皇貴妃爲後,了卻她的夙願。
次日天剛破曉,乾清宮的旨意便隨着晨光一同傳開,皇貴妃被詔立爲後。消息入耳,宮中衆人無不驚愕,安嬪更是按捺不住,臉上滿是氣急敗壞的神色,摔壞了一套茶具。後宮之中唯有董佳佳,心底清楚皇貴妃只剩幾日的光景,面對這遲來的冊後旨意,滿心只剩難以言說的悲哀與悵然。
景仁宮內,皇貴妃身着常服接過聖旨,轉身對着乾清宮的方向鄭重行過大禮謝恩。待樑九功一行人退去,新晉的皇后將聖旨緩緩攤開,指尖輕輕摩挲着這來之不易的冊封文書。
一字一句映入眼簾,明明已實現多年夙願的佟佳氏,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更無半分釋然與解脫,只餘一片心如止水的平靜,眼神迷離地看着聖旨上的字跡。
佟佳氏入主中宮的消息傳遍六宮後,衆人紛紛收斂了暗地裡的勢力,更派人四處打探皇后何時會正式召見衆人。一時間,宮裡人人自危,行事都添了幾分小心謹慎。然而皇后那邊始終未有迴應,只傳下話來,待遷居坤寧宮,等諸事安排妥當,纔會恢復往日的請安舊制。
次日,景仁宮卻突然傳出皇后昏迷不醒的消息。後宮瞬間被一股詭異的動盪與沉寂籠罩,昔日那句皇上克妻的傳言,也在此刻捲土重來。
與景仁宮外的動盪喧囂截然不同,宮內卻是一片沉寂。康熙聞訊後早已匆匆趕至,望着牀榻上氣息微弱卻面容祥和寧靜的皇后,他心頭一緊,忙不迭吩咐太醫上前診治。待診脈完畢,太醫躬身回稟:“皇上,皇后娘娘……怕是就這兩日了。”
康熙沉默着點了點頭,心中早有預感,只是表妹尚未留下片言隻語,終究難平遺憾。他深吸一口氣,對太醫沉聲道:“無論如何,先用藥讓皇后醒過來。”
一旁正垂淚無聲的勒嬤嬤聞言,忙不迭跪地磕頭,哽咽着出言勸阻:“皇上,主子她說……她只想安安靜靜地走。主子早給皇上留了書信。奴才這就去拿。”說罷,她恭謹地退出內室,快步去往正殿,將皇后昨日寫下、與冊封聖旨一同收放的書信取來,又疾步返回室內,雙手捧着交到康熙手中。
康熙乍聞此言,心中頓時五味雜陳。他何嘗不知表妹這是不願見他,可如今她已是彌留之際,竟連最後幾句話都不肯親口與他說,這份疏離讓他一時手足無措。接過表妹留下的書信,他急不可耐地拆開,信紙薄薄一張,字跡不過半頁,那幾行秀麗卻清冷的筆觸,字裡行間無不在隱隱訴說着皇后深藏的怨懟。
然而待康熙逐字逐句讀完,心頭翻涌的卻只剩無窮怒火,恨不能此刻牀上的人能醒轉過來,哪怕痛罵他一場也好。可信末那句“今生相伴一場,至此已是無憾。唯願皇上餘生安好,勿念,亦勿怨”,卻如一盆冷水狠狠澆下,瞬間挫滅了他所有想喚醒她的念頭。
康熙望着信中皇后通篇感念聖恩的字句,只覺得諷刺到了極點。可與信紙一同放在案上的,還有一塊溫潤的玉佩。他一眼便認了出來,這是額娘孝康皇后當年親手交予表妹的信物。猶記當年他與赫舍里氏大婚後,曾對錶妹說過,日後若遇難處,可憑這塊玉佩來尋他,他會許她一個承諾。他們兩人都清楚,那承諾原是他不希望表妹入宮的補償,怎奈她最終還是踏入了這紅牆深宮。
如今她將玉佩取出,怕是想用這承諾了斷最後的牽絆,要他順了她的意,不要強行喚醒她。想到此處,康熙只覺得一股怒火直衝頭頂,怒不可遏。終究是眼不見爲淨,他猛地起身,轉身往側殿大步走去。
康熙剛邁出內室門檻,忽覺身後似有目光追隨。他猛地回頭望去,殿內只有勒嬤嬤與幾位宮人正守在牀榻邊照看皇后,並無半分異常。他最後深深望了一眼牀榻上氣息微弱的身影,終是頭也不回地跨步而出。
可腳步剛踏出門檻的剎那,一股莫名的空洞驟然攫住了他的心臟,彷彿心口生生空了一塊,無邊無際的空虛如同潮水般席捲而來。
時光悄然流淌,康熙在側殿枯坐了整整一日。七月初十申時,殿外傳來太醫急促的稟報:“皇上,皇后娘娘……薨逝了。”
康熙緩緩閉上雙眼,殿內只餘他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片刻之後,他再度睜開眼,開始着手安排後事,聲音已恢復了往日的沉穩。那雙眸子裡,方纔的悲慼盡數斂去,只餘下執掌天下的皇帝該有的冷靜與威嚴。
喪鐘再度嗚咽響起,後宮衆人聞訊,震驚之餘又隱隱透着幾分無奈的習以爲常。震驚的是佟佳氏纔剛冊立皇后不過兩日,竟連冊封大典都未及完成便驟然薨逝;可轉瞬之間,衆人已忙不迭地着手準備哭喪事宜,再無暇深究皇后薨逝的緣由,有皇上在,這般追查無疑是觸碰龍鱗,誰也不敢冒這個險。
直到此刻,宮人們才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原來這段時日裡,皇后與皇上之間那場無聲的角力,那些看似疏離的對峙,皆因皇后早已時日無多所致。
孝懿皇后的喪禮很快便依制舉行。有了前幾次大喪的操辦經驗,宮中衆人各司其職,流程井然有序,並未出什麼差錯,喪禮得以平穩禮成。只是康熙因悲痛過度生了場病,起初牽動了後宮所有人的心,好在次日便痊癒了,宮中的日子也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自孝懿皇后薨逝一個月後,康熙也逐漸恢復了進後宮的慣例。時光荏苒,轉眼便到了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