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之旅的餘韻尚未散盡,董佳佳一行人已再度整裝啓程,向着江蘇的方向進發。正月二十九這日,他們順利踏入江蘇境內,首站抵達了宿遷。
然而旅途的閒適並未持續太久,剛在江蘇停留不過兩日,康熙便又投入到繁忙的政務之中。他親臨清口視察,細緻考察黃河與淮河交匯處的水患治理進展,一心牽掛着民生要務。待這番忙碌告一段落,一行人方纔登上龍舟,沿着江淮運河悠然南下,最終抵達了風光秀麗的揚州。
這是此行途中衆人首次乘坐龍舟,可乘船的體驗遠非愜意,尤其對大半輩子都在陸地上生活的皇太后而言,暈船的滋味格外難受。好在皇太后身子還算硬朗,雖未到嘔吐的地步,卻也難免感到陣陣不適。
見皇太后精神不濟,皇貴妃與董佳佳等人自然不敢怠慢,只得輪流到她的船房裡坐坐,或講些趣聞,或陪她閒話家常,想方設法轉移她的注意力,緩解暈船的不適。
船上暈船的並非只有皇太后一人,吉雅和榮妃的三格格玉玳錄也有些臉色發白、精神不振。董佳佳這時才猛然想起,先前早已讓白霜備好的話梅與陳皮。她連忙取來分給幾人,酸甜的滋味入喉,幾人的暈船症狀果然漸漸舒緩,董佳佳懸着的心這才稍稍放下。
船上的時光不過四日,一行人剛到揚州,康熙便先讓衆人下船休整。待緩過一日精神,他便興致勃勃地攜着衆人遊覽了揚州城,隨後又渡江而過,在鎮江登岸,接連觀覽了金山、焦山、北固山甘露寺、竹林寺等一衆名勝景緻。
二月十四這日,隊伍抵達蘇州,駐蹕於蘇州織造署。一到蘇州,那與宮中截然不同的江南園林便成了格格們的心頭好,她們整日穿梭其間,逛得再久也不覺疲倦。
不過此時,皇貴妃與董佳佳心中卻牽掛着另一件事,接見康熙的乳母、大名鼎鼎的奉聖夫人,也就是康熙在江南的心腹,曹寅的母親李嬤嬤。
此次接見的結果算是皆大歡喜。李嬤嬤並未仗着乳母身份與康熙的看重擺架子,見了皇貴妃與董佳佳始終畢恭畢敬;皇貴妃與董佳佳也未端着皇家嬪妃的架子,待李嬤嬤如家中長輩一般親和。因話題總繞着她們的“共同熟人”康熙展開,交談間倒也熱絡融洽,雙方禮數週全,彼此都透着客氣與分寸。
不過皇貴妃與董佳佳心裡都清楚,李嬤嬤此番覲見另有盤算,畢竟她一進殿,身後便跟着兩位與格格們年紀相仿的貌美女子。李嬤嬤嘴上說是怕她們初到南方水土不服,特意送來服侍的人,可皇貴妃與董佳佳哪會不明白,這“服侍”的對象,恐怕根本不是她們,而是康熙。
好在有皇貴妃主持局面,董佳佳便裝作對此事全然不知,一切任憑皇貴妃處置。皇貴妃念及康熙的情面,自然不會將這兩位女子直接退回,但要讓她把這般明顯經過調教、氣質間帶着幾分刻意逢迎的女子推到康熙面前,壞了規矩,她也是萬萬不肯的。
無奈之下,皇貴妃只得吃下這啞巴虧,將二人留下做了灑掃侍女。起初皇貴妃還想分一位給董佳佳,卻被她笑着以“消受不起這份福氣”爲由,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之後在江蘇的遊歷倒是趣味盎然。康熙先是帶着衆人經養育巷至閶門碼頭上船,沿山塘河一路行至虎丘;在禪堂稍作停留後,又於雪浪軒小坐,穿過劍池石樑繼續向西遊覽。
離開蘇州後,一行人前往無錫登臨惠山,隨後又啓程前往江寧府,從通濟門入城後,沿着“十里秦淮”河畔,途經三山街、內橋等地抵達演武場,再經雞鳴山一路行至後湖,沿途景緻盡收眼底。
沿途的奇景風光與人文雅趣目不暇接,格外養眼。格格們淘到了不少京城罕見的新奇玩意兒,董佳佳也終於嚐到了心心念唸的當地特色美食,而皇貴妃身邊的灑掃侍女不知不覺又添了六位,原是當地官員見李嬤嬤有此前例,也紛紛效仿進獻而來。這般算來,衆人倒也算各有收穫。
之後一行人從江寧府出發,沿城西外秦淮河順流而行,途經水西門、清涼山等地後入江而下,過燕子磯、儀徵,直至鎮江金山;稍作停留後又前往大運河的終點杭州,整頓歇息片刻,便渡江前往紹興祭祀大禹。這一路依舊是風光滿眼、美食相伴,讓久居深宮的衆人實實在在玩了個酣暢盡興。
三月十九日,在紹興稍作休整後,康熙命人將行囊悉數搬上龍舟,隨後才領着一衆女眷登船,正式踏上返程之路,沿着大運河逆流而上。
乘船返程的路途依舊漫長。一日午間,皇貴妃與董佳佳剛服侍完因暈船不適的皇太后歇下,正打算一同到甲板上透透氣。經過這一路南巡的相處,兩人關係已親近不少,雖算不得親密無間,卻也能從容地聊上幾句了。
甲板上,董佳佳侍立在皇貴妃右下方,任江風輕拂面頰,兩人一同望着眼前開闊的江面,一時無言。董佳佳正緩過神來,打算向皇貴妃告退,皇貴妃卻忽然開了口,語氣輕渺如風中絮語,恰好飄進她耳中:“端妃,你是爲何入宮的?”
董佳佳聞言心頭微訝,她是包衣出身,內務府選秀本是必經之路,這本是無需多言的緣由。但她心裡清楚,皇貴妃想聽的絕非這個答案。畢竟若真是不願入宮,總有法子避開內務府的小選,她能站在這裡,必然另有緣故。
董佳佳沉思片刻,恍惚間憶起二十多年前,原身初承侍寢的那個夜晚。那時的心情,一半是忐忑不安,一半是難掩的激動,畢竟侍寢便意味着踏入皇家,也算不負族中所託。只是因爲那份複雜心緒攪擾着,那晚的體驗並不算好。
她定了定神,緩緩回道:“時日久遠,許多細節我也已記不清了。不過想來,當初入宮多半是爲了族裡吧。董佳一族本是太后管領下的包衣,皇上剛登基那會兒,總要有人入宮,讓皇上看到族裡的一片忠心纔是。”
董佳佳自認入宮多年,雖位分不及皇貴妃,但若論談話相處,倒不必過於卑躬屈膝,是以答話時自稱“我”,並未用“婢妾”之類的謙稱。
皇貴妃聽了她的話,眼中閃過一絲深意,語氣裡帶着幾分無奈與落寞:“是嗎?看來你和惠妃的回答倒是如出一轍。也是,我終究與你們是不同的。”
“娘娘出身高貴,本就與我們不同。”董佳佳隨口應和了一句。
“是啊,本就是不同的。”皇貴妃輕聲重複着,語氣裡帶着幾分悵然,“入宮前,我原是有選擇的……可如今,我竟也羨慕起你們來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心事,望向江面的眼神漸漸朦朧,眼角隱隱有淚光閃動,“人啊,向來都是這般不知足。”
“娘娘說笑了。”皇貴妃方纔的話語輕細,董佳佳未能盡數聽清,只捕捉到“羨慕”二字。她略一思忖,心中大致明白皇貴妃或許是羨慕她們膝下有皇嗣、地位穩固,便斟酌着開口假意寬慰,“娘娘出身高貴,氣質姿容在六宮姐妹中本就出衆,假以時日定能如願以償,實在不必羨慕我們。”說完,便知趣地沉默下來,不再多言。
“是嗎?可當了這麼多年皇貴妃,我如今也說不清,自己到底還能不能得償所願了。”皇貴妃望着江面,聲音裡裹着化不開的悵惘,思緒卻飄回了與故友閒談近況的那日,彼時見故友眉眼間滿是幸福柔光,膝下兒女繞膝,與夫婿更是恩愛甚篤,她才恍然驚覺,自己入宮這些年,除了這個看似尊貴卻又縹緲的皇貴妃位分,竟什麼都沒留住。
即便出身皇上母族,她也未曾得到皇上全然的信任與愛重;好不容易盼來的孩子,也早早夭折了。好像這一身的尊貴與滿心的不幸,都牢牢系在“家世”二字上。所以之後的旅途遊玩,她都是強顏歡笑,甚至每次見到皇上表哥,她都心緒不寧,總會想起入宮前與故友的約定,待日後各自嫁人,要常一同遊山玩水;將來有了孩子,還要結爲親家。可自她踏入宮門,兩人這些年竟只匆匆見過一面。
這般想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入宮除了得到與家世相匹配的位分外,哪裡還有半分真正的尊貴。日日打理後宮瑣事,操勞不休,不過是守着規矩日復一日地消磨時光。就像方纔,她剛侍奉皇太后歇下,便有宮人來報,說皇上此刻正與那六位進獻女子中的一人“紅袖添香”呢,何其可笑。
其實入宮前,她便知曉這深宮世事大抵如此。可只要閒下來,就會想到故友因生活美滿而發自內心的笑容,她心中便涌起一陣難以言說的悲涼。自己沒入宮前那十年如一日般地虔誠禮佛,終究還是參不透這世間的貪嗔癡啊。
想到這裡,皇貴妃悄悄斂去眼底的落寞,轉過身來,目光專注地落在董佳佳身上,帶着幾分深意,脣邊漾開一抹淺淡的笑意:“端妃,與你相處這些時日,我越發覺得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向來都清楚自己要什麼。”
“娘娘謬讚了。”董佳佳隨口應道,語氣裡帶着幾分疏離的客氣,“娘娘纔是真正的聰明人,否則皇上也不會如此信重娘娘。”她心裡明白,與人交往最忌交淺言深,便不再多說寬慰的話,點到即止。
“哈哈哈,你果然是個聰明人。”皇貴妃聞言朗聲一笑,隨後邁步從董佳佳身邊走過,臨去時又叮囑了一句:“甲板上風涼,別待太久了。”說罷便轉身向着船房走去。
董佳佳亦含笑微微福身:“恭送皇貴妃娘娘。”
待皇貴妃的身影消失在船房入口,董佳佳也待了一會兒,便回了自己的船房。此時龍舟正載着一行人,穩穩地向着目的地駛去。三月底,漫長的歸途終至盡頭,一行人終於平安抵達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