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宮內,晚膳的餘溫尚未散盡,兩人正沿着庭院緩緩踱步。因董佳佳有要事需與康熙單獨商議,她早已吩咐茉雅琪等人用過晚膳便回各自寢殿,此刻院中只留他們二人,連樑九功與白霜也只遠遠地跟在身後,不敢近前打擾。
廊下升起的燈燭暈開暖黃的光暈,輕輕漫過青灰色的地磚,將兩人的影子拉得悠長。康熙自然地握着董佳佳的手,指尖傳來熟悉的溫度。行至殿門前時,董佳佳終於停下腳步,仰臉望向身旁的人,聲音輕而帶着幾分試探:“皇上,此次南巡,能否允奴才隨行?”
她的眼中盛着明晃晃的乞求,像落了星光的湖水。康熙見她這副模樣,不禁失笑,指尖輕輕捏了捏她的掌心:“你素來戀着永和宮的清淨,從不肯輕易挪窩,今日怎突然想着隨我南巡了?”
董佳佳被他說得臉頰微紅,也輕輕了回捏了下他的手掌,帶着幾分嬌嗔道:“皇上就愛拿奴才打趣!奴才哪是真不願出永和宮?不過是後宮裡妹妹們個個如花似玉,鮮妍得晃眼,奴才這把年紀出去,看着她們水嫩的面龐,只會越發覺得自己人老珠黃,平白添些無謂的感傷罷了。”
康熙聽着她半真半假的抱怨,眼底笑意更深,卻故意不接話寬慰。董佳佳也不在意他的“刁難”,反倒順勢往前挪了半步,聲音柔緩了幾分:“如今格格們都漸漸長大了,奴才想着趁自己還走得動,陪皇上親眼瞧瞧咱們大清的江山,瞧瞧那海晏河清的盛景,看看百姓安居樂業的模樣。奴才入宮多年,前些日子聽聞皇上要南巡,恍然間就回憶起從前阿瑪額娘帶着我們兄弟姐妹去南邊遊玩的日子,心裡便越發盼着……”
她頓了頓,眼中泛起細碎的光:“格格們日後總要遠嫁,若是能讓她們親眼見見南邊的風光,嚐嚐那裡的美食,這輩子也算多了份圓滿。說起來奴才也貪心,若是能陪着皇上和格格們,像尋常人家那樣……哪怕只有幾日,也算是此生無憾了。”
董佳佳說着,望向康熙的眼神漸漸浸了水似的,越發柔婉深情。可話到嘴邊,卻像是被身份規矩絆住了似的,終究沒能說盡,只悄悄將握着康熙的手緊了緊。指尖的力道輕而執着,像一聲無聲的喟嘆,把那些藏在眼底的情意都揉進了這一握裡,帶着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
只是這份深情,多半是裝的。可裝了這些年,連她自己也分不清那眉眼間的柔意裡,到底摻了幾分真幾分假。但她心裡清楚的,對康熙或許更像親情,畢竟一同養育了幾個孩子,早已是前世人們常說的“老夫老妾”了,這般深情款款的模樣做起來竟也越發自然,沒了早年那般刻意的彆扭,彷彿這情意本就該是如此。
康熙聽着她這番話,心頭微動,只當她是情到深處難掩赤誠,望着她的眼神裡又添了幾分暖意與感慨。他品着她未說盡的話語,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一家四口的溫馨畫面,只是那畫面裡的人,並非眼前的董佳佳與孩子們,而是赫舍裡皇后帶着承祜、保成圍在身邊的場景。恍惚間,他心中竟掠過一絲悵然,心中暗歎:“若是愛蘭珠還在,一家四口……也算圓滿。”
董佳佳見他忽然沉默下來,眉峰微蹙,似是陷入了遙遠的思緒,便知他許是想起了舊事,便安靜地陪在一旁,沒敢出聲打擾。可等了半晌,見他仍未回神,指尖便輕輕在他掌心捏了捏,像一縷輕柔的風,悄悄將他從怔忡中喚回。
康熙猛地回過神來,指尖下意識回握住她的手。此次南巡本就有幾層盤算,一來是太皇太后薨逝後,皇太后終日沉鬱,帶她出宮看看不同景緻,或許能稍稍紓解哀思,也全了自己一份孝心;二來蒙古戰事箭在弦上,南邊民心安定關乎後方穩固,他須親自視察各地情形,爲戰事籌備物資糧草;三來他早年見過江南盛夏的風光,心裡也念着冬日江南的景緻,說起來倒有大半心思是想趁此行賞玩一番。
這麼一想,帶上董佳佳她們原也無妨。他看着眼前人期盼的眼神,嘴角彎起一抹笑意,故意拖長了語調:“你今日特意備了這桌晚膳,又說了這許多體己話,我若是不應你,倒顯得不近人情了。只是……”他話鋒一轉,指尖輕颳了下她的掌心,“這隨行的恩典,可不能單靠一桌美食便打發了,你得再許我些好處纔是。”
話音剛落,康熙回望她的眼神便添了幾分灼熱,像浸了暖酒的星光,看得董佳佳心頭微跳。兩人之間的空氣彷彿被燭火烘得溫熱,悄然漫開曖昧的漣漪。董佳佳被他看得臉頰發燙,帶着幾分羞赧垂下眼睫,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往他身邊靠了靠,幾乎要貼住他的手臂。
康熙見狀朗聲大笑,順勢鬆開相握的手,轉而攬住她的腰,掌心溫熱的力道帶着不容抗拒的親暱。他半擁着董佳佳,大步向殿內走去,衣袍掃過地磚,帶起一陣輕緩的風聲。
身後的白霜與樑九功等人早已察覺氣氛不同,識趣地低下頭,腳步放得更緩,悄無聲息地與兩人拉開了距離。待康熙擁着董佳佳進殿,旋即抱起她轉入內室,樑九功才與白霜在殿外止步。兩人擡頭對視一眼,耳畔已隱約傳來內室細碎的聲響,隨即默契地擡手,輕輕將殿門合攏,將一室暖光與私語都掩在了門後。
翌日清晨天剛破曉,董佳佳便已起身,輕手輕腳地侍奉康熙穿戴洗漱。直到將人恭恭敬敬送出門,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永和宮的宮門外,她才轉身回了寢殿,重新躺回尚有餘溫的被褥裡。
本想補個回籠覺,可一閉眼,昨晚的光景便不受控制地漫上心頭,那些輾轉的情熱、被她撩撥得失了分寸的喘息,一一在腦海中慢慢回放。細細回味着那份歡愉,她嘴角不自覺漾起淺笑,可想到康熙那日漸發福的腰身,笑意又淡了幾分,心裡悄悄涌上點不滿。
她窩在枕上暗自嘀咕,這些年康熙當真是養尊處優慣了,騎射練得少了,往日裡那般勇猛精幹的模樣漸漸淡了,身形也越發豐潤起來。哪像自己,雖說年近四十,哪怕胃口向來不錯,卻依舊把身段保持得宜。
想起這些年私下裡下的苦功,瑜伽、八段錦從未間斷,纔好不容易守住這玲瓏曲線,沒隨歲月鬆垮發胖;就連這張臉,也是耗費了多少人力心力,用珍稀藥材細細調養着,才留住了眼下的容光。這麼一想,她倒覺得自己這份自律,實在該得意幾分。
憑着這般苦心經營,董佳佳纔敢暗自認定,自己在一衆高位嬪妃裡也算得是出衆的美人。明明已年近四十,瞧着卻不過三十,這份鮮活的年輕姿態,連剛過三十、卻因生育頻繁而添了幾分憔悴的德妃與宜妃都難比得上。
只是她心裡也明白,自己原本的底子不過是清秀佳人,縱然後天再怎麼用心調養,終究難及宜妃那份天生的明豔奪目。畢竟容貌帶來的視覺衝擊,本就是旁人再怎麼努力也輕易趕不上的。更何況德妃與宜妃本就比她小着七八歲,年紀上佔了天然優勢,再加上後宮女子哪個不是用珍稀之物精心養護着?便是她們因生育過多,多了幾分倦怠,氣色也斷然差不到哪裡去。這般想着,她對自己眼下的狀態,便更添了幾分滿意。
董佳佳在牀上胡思亂想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起身。用過早膳後,她讓白霜去告知茉雅琪等人南巡隨行的消息。幾個格格一聽這話,果然喜得眉開眼笑,蹦蹦跳跳地跑回寢殿琢磨要帶的物件。董佳佳見她們這副雀躍模樣,特意叮囑了幾句,讓她們在康熙的旨意正式下來前,切不可四處張揚,免得惹出是非。
日子如指間流沙般悄然滑過,這幾日裡,不光董佳佳在暗中細細打點,後宮中其他幾位心思活絡的嬪妃也沒閒着。她們深知直接求見皇上難有進展,便轉而去走皇太后與皇貴妃的路子,藉着日日請安的由頭,或在跟前說些貼心話,或不動聲色地透露心願,各自使出渾身解數,暗暗較着勁。
終於捱到十二月十日,乾清宮的明黃聖旨終於傳出,那份牽動着衆人心思的南巡隨行名單,總算塵埃落定。
此次南巡的隨行名單中,除了皇太后,後宮高位嬪妃裡便只有皇貴妃、董佳佳與鹹福宮的博爾濟吉特氏三人。其餘隨行的皆是答應、庶妃一級,統共四人,其中能讓董佳佳稍稍留意的,便是近來風頭正盛的張氏與袁氏。
皇嗣方面,永和宮的三位格格,吉雅、茉雅琪與雅利琦均在其列,另有榮妃所出的三格格玉玳錄,也一同隨行。
衆人見康熙將永和宮的三位格格都納入隨行名單,心裡不免暗暗感慨,董佳佳這位向來低調的妃位之首,竟有這般不動聲色的手段。感慨之餘,終究也只能作罷。
另一邊的永和宮卻是一片歡聲笑語。董佳佳按着內務府給定的規制,正有條不紊地命人收拾行囊;茉雅琪三人更是興奮得眉眼發亮,時不時拉着未能隨行的格蘭珠她們參謀行李物件。格蘭珠三人雖滿心羨慕,卻也明白自己沒有隨行的可能,見格格們這般歡喜,心裡反倒輕快了幾分,便也熱熱鬧鬧地幫着出主意。一時間,殿內你一言我一語,笑聲不斷,氣氛熱烈又融洽。
時間飛逝,轉眼便到了南巡啓程之日,此時已是康熙二十八年的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