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皇貴妃就這樣枯坐到天明,腦海裡翻涌的往事如走馬燈般停不下來。自打知曉皇上換藥的真相,那些被刻意塵封的過往便一一浮現,樁樁件件都繞不開出身二字。
她這一生,似乎都被這兩個字牢牢捆着。因着這出身,她幼時得以入宮侍奉姑母,纔有機會遇見年少的皇上;可也因這出身,她終究爭不過赫舍里氏與鈕祜祿氏,眼睜睜看着她們相繼入主中宮;更因這出身背後牽扯的家族勢力,讓皇上始終對她存着忌憚,不願讓她入主中宮,更這麼多年暗中給她下避子藥,想來恩和的夭折,也與這藥脫不了干係。
其實從得知換藥的那一刻起,她便清楚,皇上絕不會是近些年纔開始動手腳的。怕是從鈕祜祿氏薨逝後,這藥就從未斷過。如此說來,恩和的早夭哪是什麼意外,分明是這藥日積月累的惡果。從始至終,皇上就沒打算讓她懷上皇嗣。
窗外的天光漸亮,映着她空洞的眼,連最後一絲溫度都彷彿被這徹骨的寒意凍透了。
只是這份深藏的委屈與怨懟裡,藏着一個她或許永遠不會知道的真相,康熙的本意,原並非如此。可如今木已成舟,所有的陰差陽錯都成了無法挽回的定局,那些盤根錯節的誤會早已在彼此心中結了痂,再難剖白解釋。
於是皇貴妃只能沉溺在自己織就的悲慼思緒裡,將往日裡康熙對她的那些溫存恩寵,一一撿拾起來反覆審視,最後都化作了帶着惡意的揣測,原來每一份看似真切的好,背後都藏着這樣深的算計與防備。
清晨,各宮剛從夢曉中甦醒,兩則消息便接踵而至,大福晉昨夜再誕一位格格,驟然昏迷的皇貴妃已於昨日醒轉。
一時間,那些看惠妃笑話的人,欲探究景仁宮究竟藏着何種變故的人紛紛行動起來。宮道上人影漸多,各宮底下的私語漸起,沉寂了多日的後宮,頓時熱鬧了不少。
衆人尚未探得半分消息,景仁宮的宮門忽然開了,一羣內侍宮人快步走出,分頭趕往各宮宣讀旨意,皇貴妃將於後日召見後宮衆人。這道旨意來得猝不及防,瞬間讓原本平靜的後宮掀起波瀾,人人心中震驚,都猜不透皇貴妃此舉究竟藏着什麼深意。
接了旨意的衆人各懷心思,暗自盤算起來。皇貴妃終究不是中宮皇后,此次驟然召集後宮衆人,乍看之下確有逾矩之嫌;可轉念一想,她本就是後宮位分最高之人,形同副後,召見位分低於自己的嬪妃原也合乎情理。只是這次召見的是後宮所有嬪妃,人數衆多、場面頗大,於宮規禮制上便顯得有些模糊難辨,最終還得看皇上是否會有旨意表態。
因此,多數人都按兵不動,一心觀望乾清宮的動靜,只等那邊有了明確風向,再定奪要不要赴這場召見。
永和宮內,董佳佳望着窗外,紛飛的思緒漸漸落定。她不管旁人如何,自己是定然要去的。一來是爲了解開連日來盤桓心頭的疑竇,二來,她也真想親眼看看,這位康熙最後一位親自冊封的皇后,時日不多,到底想要做些什麼。
乾清宮內,康熙聽聞消息時,目光正落在案頭那份擬好的冊立中宮聖旨上,一時出神。這本是他給表妹的補償,既能爲日後打壓其母族日益驕縱的氣焰做下鋪墊,又能圓了表妹多年的心願,原是兩全之策。更何況,表妹早前因難產傷了根本,壽數本就有礙,前幾日又氣急攻心,鬱結難舒,太醫早已私下稟明,她所剩時日已然無多。
可如今,她竟藉着病體,這般毫不遮掩地召集後宮衆人,分明是對中宮之位仍虎視眈眈、志在必得,更帶着幾分逼迫他這個皇帝低頭的意味。這份急切與強勢,讓康熙心中原本存有的愧疚淡了些許。他終是按捺住即刻下旨冊後的念頭,決定先不出手製止,且看錶妹這場召見,究竟所爲何事。
若表妹當真要將換藥之事告知他人,那隻能說明她終究不懂他的良苦用心,既然做不到與他休慼與共,那便擔不起這中宮之位。念及此處,康熙擡眼望向景仁宮的方向,面上剛顯露的那幾分憐憫和猶豫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堅毅果決的神色,眼底深處更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冷意。
衆人見康熙始終不爲所動,心裡便都亮堂了,此次赴會是非去不可的。誰若是推脫不去,便是明擺着要與皇貴妃作對。後宮之中,除了貴妃自己有這般底氣,旁人哪裡敢這般明目張膽地違逆她的旨意。
七月初四這日,景仁宮內早已齊聚衆人。鹹福宮的博爾濟吉特氏與貴妃也如約而至,貴妃雖說是最後一個到的,卻終究未曾給皇貴妃難堪。
衆人依着位份次序入座,位份較低的嬪妃則在殿外肅立等候。殿內只聞此起彼伏的啜茶聲,一時無人言語,這般靜靜品茗片刻後,忽聞太監高聲唱喏:“皇貴妃娘娘到!”
衆人連忙起身行禮,齊聲恭道:“給皇貴妃娘娘請安,娘娘金安。”
皇貴妃在嬤嬤的攙扶下,緩步自內室走出。耳畔響起請安聲,她目光淡淡掃過殿中衆人,見人已到齊,心底不由掠過一絲嗤笑。這些年她對後位的執着從未停歇,可到頭來,這皇貴妃之位、這後宮嬪妃第一人的權勢,早已與皇后相差無幾。不過是皇后的名分更顯正式,能與皇上被稱作夫妻罷了。可到了如今,她還稀罕做皇上的皇后嗎?連她自己也說不清了。
皇貴妃緩緩落座,聲音帶着幾分倦怠:“都起身吧。”
董佳佳等人依言起身,擡眸望去時,都被皇貴妃此刻的模樣與衣着驚得心頭一跳。
皇貴妃今日裝扮異常素淨:發間未施半點珠翠,只鬆鬆挽了個髮髻;身上也未着往日那般華麗尊貴的服飾,僅穿一身顏色沉鬱的常服;面無脂粉,素淨得近乎寡淡,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眼神更是黯淡無光,整個人瞧着精神萎靡,如凋零的花朵,毫無生機。
反觀殿中衆人,個個衣着鮮亮,頭上鈿子珠翠錯落生輝,面上胭脂水粉勻淨精緻,氣色比起皇貴妃來要好上不知多少。便是素來偏愛素淨典雅的董佳佳,此刻對比着皇貴妃的裝扮,也暗自覺得自己與惠妃二人的衣飾仍顯華麗了些。
正當衆人心中暗自納罕,猜測皇貴妃今日這般打扮究竟用意爲何時,她那毫無血色的脣瓣輕啓,聲音平靜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今日召你們來,是有些事要告知各位。”
衆人被皇貴妃這番話拉回神思,視線齊刷刷落在她身上,個個斂聲屏氣,凝神細聽。
“你們想必也收到消息了,”皇貴妃的聲音依舊帶着幾分虛弱,“前些日子我佟佳一族出了些變故,我一時氣急上火,昏沉了些時日,如今身子實在不濟,往後怕是再難執掌這後宮大權了。皇太后年事已高,斷不能再勞煩她老人家費心。這後宮之事,終究還得靠諸位姐妹一同打理纔是。”說罷,她脣邊牽起一抹溫和卻略顯蒼白的笑意,眼神卻仔細地掃視了一遍衆人面上的神情。
殿中衆人無不爲皇貴妃這番話驚得心頭劇震。先是她素淨得反常的裝扮,再是這驟然放手宮權的決定,樁樁件件都透着蹊蹺,讓人滿心疑竇。可宮權二字終究誘惑力太大,誰也不願輕易錯過,只是董佳佳等人都按捺着未發一言,反倒齊齊側首望向貴妃,等着她先開口挑明。
貴妃心中本就疑慮重重,又帶着幾分審慎,見狀便率先開口問道:“這……能爲娘娘分憂,我等自當傾盡全力。只是宮權交接乃是大事,娘娘可曾同皇上商議過了?”
皇貴妃緩緩搖了搖頭,聲音依舊虛弱:“尚未。只是我如今這身子實在撐不住了,這宮權輾轉來去,到頭來終究要交到你們手中。我今日不過是提前知會各位一聲,待今日事了,我自會向皇上稟明。”
董佳佳等人聽了這話,心頭的疑慮愈發濃重。皇貴妃這般做法,倒像是先同她們商議妥當,再回頭知會皇上一般,實在有些不合規矩。衆人暗自揣測,莫不是佟佳一族要送新人入宮,皇上有意應允,而皇貴妃不願,兩人因此起了嫌隙?她這才假意放權,想以此倒逼皇上低頭?
念及此節,衆人都默不作聲了。畢竟宮權再好,也不值得捲入皇上與皇貴妃的暗鬥之中。貴妃心思轉得更快,當即委婉推辭道:“娘娘身子爲重,此事不妨先同皇上商議妥當再說不遲。只要皇上應允,我等自當盡心竭力,不敢懈怠。”
而知曉內情的安嬪卻輕輕嗤笑一聲,那笑聲裡藏着幾分毫不掩飾的不屑。她隨即開口,話裡帶刺地對皇貴妃說道:“貴妃娘娘說得極是。皇貴妃娘娘若是真心要交權,自然該先同皇上商議妥當纔是。再說娘娘身子不適,可曾請太醫看過?太醫可有說過娘娘何時能痊癒?若是這宮權剛交到我們手裡,回頭又被娘娘收了回去,那豈不是……”
董佳佳等人見狀,不由得微微蹙眉。安嬪對皇貴妃這股沒來由的敵意與隱隱的幸災樂禍,實在透着幾分反常。她看似站在貴妃一邊反駁皇貴妃,言辭卻句句遊走在以下犯上的邊緣。
可衆人都清楚,貴妃與安嬪早有舊怨,以安嬪的性子,絕無可能真心與貴妃聯手對抗皇貴妃。這般矛盾的舉動,讓衆人心中疑竇叢生,實在猜不透安嬪與皇貴妃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過節。
衆人原以爲,此時定會是平日裡與皇貴妃交好的惠妃站出來維護她,可沒曾想,站出來的竟是個意料之外的人,德妃。
素來在這類場合中沉默寡言的她,此刻卻忽然開了口,語氣淡淡卻充滿威儀地替皇貴妃回懟起安嬪來:“皇貴妃娘娘此舉本就是爲皇上分憂。這宮權既然後來終究要交到我們手中,提前商議一二也未嘗不可。皇上素來看重娘娘,這點事哪裡比得上皇貴妃娘娘的身子康健要緊?況且這宮權本就是皇上交由娘娘執掌的,便是日後娘娘收回,也名正言順。皇貴妃娘娘執掌後宮這些年,眼界心胸可不是安嬪你這般淺顯的。”
安嬪聽了這話,臉上頓時掠過一絲惱怒,冷笑道:“德妃果然是皇貴妃一手提攜上來的,這般護主,真是忠心耿耿。只是不知四阿哥……”
話未說完,見她言辭愈發放肆,竟牽扯到胤禛身上,皇貴妃臉色一沉,厲聲呵斥:“安嬪!滿口胡言,實在無狀!回去閉門抄經七日,好好反省!”
早已知曉皇貴妃曾吐血昏迷的安嬪,聽了這話卻扯出一抹帶着諷刺的笑,屈身應道:“婢妾遵旨。”
這場劍拔弩張的氣氛,總算隨着安嬪這句應承稍稍平息。皇貴妃深深看了安嬪與德妃一眼,隨即轉開話題,開啓了下一項議事:“既然宮權之事你們暫不願接手,那便等皇上下旨再議吧。今日召你們來,還有另一樁事。後宮皇嗣漸多,諸位姐妹侍奉皇上多年,誕育皇嗣皆有功勞。我欲向皇上請旨,爲諸位姐妹請封晉位。這是擬好的名單,你們且看看,可還有遺漏?”
靈溪將名單依次傳給各宮主位過目,董佳佳也細細瀏覽了一遍,見戴佳氏與兆佳氏的名字都在其中,心中才稍稍安定。既是爲誕育皇嗣的生母請封,她自然不好再向皇貴妃提及格蘭珠,這份名單上的人,確實個個都是皇嗣生母,只不過也僅有五六人罷了。
名單傳閱一圈,皇貴妃見衆人皆無異議,便緩緩點了點頭,語氣帶着幾分意味深長:“你們都是有福氣的人。既已得了這份福氣,往後便要好好護着,莫要稀裡糊塗地蹉跎了一生。”
衆人雖不明皇貴妃話中深意,卻也紛紛起身,代各自宮中獲封之人向皇貴妃道謝。畢竟是皇貴妃親自爲她們請封,又打着皇嗣生母的名號,皇上斷不會不給這份情面。
皇貴妃交代完此事,眉宇間已難掩倦意,她望着衆人緩緩說道:“我還有最後一樁事託付你們,我那位妹妹日後入宮,還請各位看在我的薄面上多加照拂一二。我身子不濟,怕是顧全不周,只能勞煩你們多擔待些。我明日便打算閉宮靜養一陣,宮權今日既交接不成,往後怕是要亂上些時日,委屈了各位阿哥格格們。我備了些薄禮當賠罪,你們待會兒各自捎帶回去吧。”
話說到這裡,她已將該交代的事都說得差不多了,便對衆人道:“你們退下吧。”說罷,示意嬤嬤上前攙扶,轉身緩緩走入內室,只留下滿殿滿心震驚的衆人。
皇貴妃這番最後的話,更讓衆人如墜迷霧。放言交出宮權,卻又特意提及讓自己妹妹入宮,這究竟是在倒逼皇上讓步,還是已與皇上達成了妥協。再者,靜養爲何非要閉宮。樁樁件件都透着費解。
可當看到皇貴妃每走一步都需緊緊倚着身旁嬤嬤、身形難掩虛浮的模樣,衆人對她身子不好的說法纔算有了真切認知。董佳佳望着那抹漸遠的背影,眼底更是掠過一絲惋惜。
這般心緒紛亂間,衆人齊齊起身行禮,待皇貴妃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內室門後,才各自懷着滿腹疑竇,悄然回了各自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