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去時, 阮玉依然背對着他站在竈臺前,牆角是一堆碎瓷,就在他輕輕撩起門簾之際, 又一隻碗從她手邊滑落, 裂成兩半。
然而她只是呆呆的立着, 一動不動。
鍋裡的熱氣升起又飄散, 使得她彷彿浮在煙霧中, 即便光線陰暗,即便油煙繁重,即便她穿着粗衣布裙, 依然美得如同仙女。
朱驍定定的看了她一會,緩緩走了進去。
阮玉也不知自己今天是怎麼了, 本是喜悅非常, 有許多話想說, 到頭來卻只弄出那麼一句。而現在,她站在鍋臺邊, 努力想要做出他愛吃又滋補的東西。
她打算殺只雞,雖然從來沒有殺過。
可雞就好像跟她做對一般,就是不肯讓她抓住。
她氣急敗壞,又想,他怕是……待不了許久吧, 而燉雞, 需要很久……
她怎麼這麼笨?耽誤了這許多時間?
可是家裡有什麼?她根本毫無準備。
於是她對着現有的食材忙碌, 原本的駕輕就熟變成了此刻的手忙腳亂, 都不知打碎了多少碗碟, 剛纔的那個又沒拿住。
她這是怎麼了?
稍後還要見面的,她是那麼的思念他, 可是站在他面前,胸口就像燒開了一鍋水,她只要張一張嘴,就會有許多水珠涌出來。
想要相見,又害怕相見,想要他看到自己利落能幹的樣子,開開心心的樣子,想要他不必擔心,可是她根本沒有準備好,如今只會對着竈臺發呆,而他,他就快要走了……
一雙手從身後伸過來,輕輕環住她的腰,慢慢收緊。
阮玉心神一震,整個人都跟着僵住了。
他的頭靠了過來,下頜擱在她的頸窩上,腮邊冒出的胡茬痛而癢的蹭着她的鬢角。
她的呼吸突然急促,好像鍋裡的水汽全部跑進了眼睛裡,悶進了胸口裡,憋得她發暈發脹。
“小玉……”
她的鼻子猛的抽搭了一下,忽然轉過身,撲進他懷裡,抱緊他的頸子,嘶啞的喊了一句:“你怎麼纔來找我?”
不是委屈,不是埋怨,只是心中有太多太多的擔憂,太多太多的恐懼,與太多太多的夜不能寐跟不確定,此際統統爆發。
再不是那個假裝堅強假裝鎮定的強悍女人,再不是那個始終理智有時甚至不苟言笑的冰美人,此刻的她任性而放縱,在心愛的男人的懷裡,在思念的人的身邊,她終於可以放聲大哭。
朱驍任由她又捶又打,偶爾還咬上兩口,只是緊緊的抱着她,爲她整理凌亂的頭髮,時不時印上一吻,語聲顫抖:“我找過你的,一直在找,可是不敢聲張。你沒給我留下一絲痕跡,福滿多還……這兩年我走過許多地方,整個大盛幾乎都跑遍了,每到一處都派人暗訪,借打仗查戶籍,可是……”
抱緊她,用力,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感受懷中的真實。
“可是沒消息豈非就是好消息?後來我想,既然我找不到你,若是我……你是不是就能找到我了?”
“所以你打回了京城?”
“是。”
“可是你爲什麼……”
“打仗的事,一時一個樣,哪能說得清楚?”
他含混其詞,阮玉頓心生疑竇。不過他這個人一向好面子,而尹金……
以阮玉的印象和她所能理解的目前雙方實力的對比,似乎尹金的確更勝一籌,因爲尹金取代啓帝幾乎接管了整個朝廷。於是也不追問,只去解他的衣裳……她怎麼覺得手下的這塊胸膛有點異樣?
可是手剛一動就被攥住:“所幸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快活:“還是去年夏天的事。我們在收復的地方都重建了官府,留了自己人,一爲守住地盤,一爲找你。然後有人跟我說,這裡來了一對兄妹,女子的外貌看起來跟你很像。但是他也不敢肯定,因爲只見過畫像……”
“畫像?”
“是啊,你不知道,我閒來畫了許多張你,現在軍中幾乎人手一份。”
人手……一份?
阮玉不覺就想到前世一些男人拿着明星圖片做的不足爲人道之事,頓時尷尬不已,朱驍倒很得意:“只是我當時在閩川,離這上千裡,等我快馬加鞭趕來時,你已經走了。”
想到上次撲了個空,心裡那種失落與空惘,朱驍忍不住咬了她一口。
“不過我在村裡留了人,一有你的消息,馬上回傳!”
“你怎麼知道我會回來?”
“我不知道。”朱驍頓了頓,聲音忽然低沉:“但是哪怕只有一分希望,我也不想放棄!”
“金玦焱……”
“但我不能只是等。”溫柔的撫摸她的頭髮:“我估計你之所以離開,當是因爲聽說我回了京,所以我又回去了……”
“你又回去了?”阮玉大驚。
可是她怎麼沒有聽說?這兩年但凡關於朱驍的消息,不論真假,統一傳得沸沸揚揚,尤其是在他成爲冒牌貨之後,更是備受關注,若他當真重返京城,那得掀起怎樣的滔天巨浪?然而爲什麼……
“我是偷偷回去的。”朱驍很好的解決了她的疑問。
她釋然,轉而心頭又是一緊。
既是偷偷,可見必不能帶許多人馬,那麼危險……
“你也知道危險?”
肩頭忽然一痛,卻是被他咬了一口:“我打開密室的門,結果發現……”
看到滿地的狼藉,關鍵是那一大灘觸目驚心的血跡,他有一瞬間的心智全失。
兩年了,多少人說她已經死了,各種各樣的死法,有的他還親自去驗證過,那身材確實與她很像,可是他不相信,即便他們住的小樓早已被炸得面目全非,他只是在尋找,尋找。
所有人都說他瘋了,將士們跪地請求,前明倖存的老臣上書進言,甚至出現喋血事件,可是他依然沒有放棄。
活要見人,死要……
不,她怎麼會死?她那麼聰明,總是別出心裁,關鍵是他還活着,她怎麼可以……
但是如果……
他不敢想如果,爲了愈發渺茫的希望,他不停奔波。
發動戰爭,只爲奪取這片土地,然後派人搜尋。
他進展迅速,全軍振奮。
有人發現了奧妙,於是有關她的消息四處傳來。
他明知是假,但是不敢輕忽,率軍前去。
啓帝倉惶而逃,他佔領了京城。
他並不想成爲天下之主,然而只有成爲天下之主,才能找到她,才能使她光明正大的出現在所有人面前,才能給她最強有力的保護。
可是尹金……
無法,誰讓他欠了他的?誰讓他說過,她的債,我來還?
然而在看到滿地的血跡時,那乾涸的,在光線下泛着黑紫的顏色頃刻壓垮了他。
小玉,他的小玉……
他滿屋子尋找。
他知道小玉若是回京,必然會來此處,因爲只有她清楚自己是多麼寶貝這些東西,定是要來看看它們是否安然無恙。
它們尚好端端的靜默着,可是他的小玉呢?
他毫不吝惜的揮倒一個個他愛若至寶的古董,一任它們零落成泥,他甚至往罐子裡面張望,好像他的小玉就躲在那裡。
他好像瘋了。
隨同的部下驚恐萬分,上前抱住他,要把他拖出去。
他紅了眼,誰敢攔他就要殺誰。
或許是老天見他可憐,一個部下衝進來,說在園中好像看到一座新墳。
新墳?
他的心剎那空了,都不知怎麼趕到了那堆新土前。
他用手扒,指尖滲出鮮血。
部下勸不動,各自拿了兵器幫他挖。
先露出的是一雙緇色高靴。
他眼皮一跳……小玉有這麼大的腳?
心中有喜悅躍出,然而他依舊不敢置信的,或者想更進一步肯定心中的喜悅,不顧一切的拔下那隻靴子。
屍體的臭味瀰漫開來,所有人都掩鼻後退,唯有他捧着鞋子,笑,笑……
他又開始刨土,毫不吝惜的,直到他看見……
印致遠,他怎麼在這?
而待見了那喉間的裂口,他方徹底的鬆了口氣。
他的小玉,無事,而且活得很好,很好……
接下來又是戰事。
他是答應了尹金,但也只允其一件。當時他以爲這不過是他們之間的約定,卻不想,不僅是他被追殺,連着幫助他的人,跟隨他的人皆遭遇困厄。
原來,他不只是一個人。
原來,打他成爲朱驍,他便不再只屬於他自己。
原來,尹金想要的,並不僅是一個皇家血脈的身份。
而若是他死了,若是他所擁有的都失去了,那麼,誰來保護小玉?誰來繼續尋找她,跟她度過此生未盡的歲月?
所以,他不能死。
所以,他必須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