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再環視一圈, 沒有發現什麼異樣。
“你看這……”阮玉扯着他,一一指點:“有個手印。你再看這,明顯被人碰過。還有這個搓板, 我走時是這麼放的, 可是你看現在……”
狗剩還是不覺有什麼不同, 但見阮玉目光渙散, 又哭又笑, 他連忙提醒她:“你怎麼知道是他?沒準是……”
鄰居姓什麼,他給忘了。
“不,就是他, 一定是他!”阮玉很固執。
狗剩無法,又怕她得了失心瘋, 只得安慰:“好好好, 那咱們就在這等着他。”
口裡這麼說, 心下卻不以爲然。
狗剩雖忘了鄰居叫什麼,卻知那是個好事的傢伙, 給自己跟阮玉拉皮條的就是他。雖然阮玉跟他講二人是兄妹,可自打倆人拒絕了他的“好意”,他就經常扒牆頭望窗戶,賊頭賊腦,目光閃爍, 就好像他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他們臨走前, 阮玉要將房子託付於鄰居狗剩很不滿意, 若不是做了不再回來的決定, 他就要抗議了。所以就憑那人的猥瑣, 在他們不在的時候,做點什麼不地道的事是很有可能的, 阮玉這麼聰明,卻偏偏想不到。
也難怪,一旦關乎那個人,妹子就……
於是一邊順情說好話,一邊轉移她的注意力,然後跑到外面去嘆氣。
狗剩以爲阮玉也就興奮幾天便罷了,卻不想自那日後,她的心情一直很好,做飯唱歌,洗衣服唱歌,閒着的時候還唱歌,見了人也願意打招呼了,鄰里關係非常融洽,就沒有人不誇她的,狗剩卻覺得她有可能瘋了。
可是有什麼法子,有個虛假的希望總比徹徹底底的絕望強,只是日子又過了快半年了,若說真的有個什麼那人也該來了,可是人不見影,關於那人又打了怎樣的勝仗關鍵是身邊又出現了什麼女人以及他已建立了屬於自己的朝廷,爲了鞏固新政,與所有的帝王一樣納臣女爲後宮的消息接連不斷的傳來,他就是想捂也捂不住了。因爲英雄美人本就是千古傳誦的佳話,村裡的評書先生跟小戲臺講的唱的都是這個,連小孩子都能來上兩句,阮玉豈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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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這個時候,狗剩都能看到她的失神,而後便是笑了,很大聲的哼着他聽起來覺得怪怪的歌。
今天是中秋,一大早起牀,狗剩就覺得阮玉有些不對勁。
她站在院中,神色怔怔的往天空看。
天空很藍,什麼也沒有,就算大雁南歸,也要再等段時日。
可他是不會提醒她的。
昨天他就聽她哭了一夜,因爲昨日,是阮洵的祭日。
“哈,天氣不錯啊!”狗剩從屋裡出來,又伸胳膊又踢腿:“妹子,今天過節,想吃什麼,大哥給你買!”
阮玉笑了笑,低頭。
但通紅的眼角還是落入狗剩的視線,他假意不見:“對了,妹子說來年要多抓幾隻雞,還要養兩隻兔子,趁着今天有時間,大哥給你編個籠子,讓你瞧瞧大哥的手藝。”
他是努力要逗她開心的,阮玉也配合,微帶鼻音的笑道:“那我就等着瞧了!”
“好咧!”
狗剩立即甩開膀子幹活,大冷的天,還把上衣脫了,一邊砍木頭劈竹子,用盡誇張姿態,一邊吼着不成調的小曲,引得外面的孩子都圍攏過來,在門口唧唧咯咯的笑。
阮玉燒了一大壺水,又拿了自制的麥芽糖分給孩子們吃。
鬧得歡了,孩子們便仰頭瞅着阮玉:“姑姑,我們也給姑姑唱個小曲吧,就是戲臺上唱的那個,給姑姑解悶。”
阮玉自是應了。
孩子們便有模有樣的唱起來,唱的正是朱驍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
狗剩越聽臉色越沉,但見阮玉雖然笑着,可是明顯失神了,於是站起身:“去去去,都回家去,還等着蹭飯嗎?”
孩子們一鬨而散。
狗剩又虛張聲勢的吼了兩嗓子,轉身,準備勸解阮玉。
阮玉垂了眸子:“大哥,你別說了,我都……”
話還沒說完,散去的孩子們又奔了回來,滿臉興奮:“大馬,大馬,有人騎着大馬來了……”
作爲農耕爲主的小村子,牛這類的家畜明顯多於馬,但凡養馬的人家也捨不得騎,不耕地的時候頂多套了車出去轉轉,所以騎馬的人就成了新鮮物,難怪孩子們都要趕着去看。
阮玉也不由自主的望過去,但見不甚寬敞的小路上歡聲一片,遠處塵土飛揚,隱約可見一人一騎,策馬揚鞭。
她就那麼有意無意的瞧着,然而也不知爲什麼,突然直起了身子,目光發直,臉色發白,指甲深深嵌進門框,滲出血來也毫無察覺。
“妹子,妹子……”狗剩慌了,急忙去掰她的手。
阮玉搖頭,幾滴晶瑩隨着飄落,卻顧不得,上前一步,又站住,只定定的看着,像是走進一個幻夢,不知是醉還是醒。
遠處又傳來一道叱馬之聲,人影愈發的近了。
秋日正午的陽光,溫暖而燦爛的落在來人身上,馬蹄飛奔騰起漫卷的煙塵,將他的臉變得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卻是越來越近了。
他似是嫌速度不夠快,再次策馬,一雙黑眸緊緊盯着前方,劍眉飛揚,繼而蹙起,再加一鞭。
於是阮玉彷彿看到那個夏日,她跟蘇兒敏郡主鬥氣賽馬,在過最後一道灌木叢時,因爲賈經作祟而失神,險些釀成慘劇,而那一刻,就是他從身後疾趕過來,也是這般緊張,這般專注,於千鈞一髮之際力挽狂瀾。
而這一刻,他獨乘一騎,於煙塵滾滾中,如天神下凡,向她馳來……
阮玉都不知他是怎樣停在了門口,走到她面前,一切都恍若夢境,她只是看着那朝思夜想臉,看着熟悉的思念與陌生的滄桑,看着他更顯分明的有力的輪廓,一時失去了聲音,直到耳邊有嘈雜傳來,她方慌亂的低下頭:“我,我去給你做飯。”
然後,返身鑽進了屋,動作快得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白鼠。
沒有熱情的擁抱,沒有殷殷的關切,沒有一切該有的噓寒問暖,但是他知道,這就是她能爲他表達的全部。
他還記得,當年他爲了保住她的嫁妝,爲了挽回金家的損失奔走四方,回來時,她也是這般呆若木雞,手足無措,然而那投向他的目光,那微微翕動的脣瓣,無不在訴說着她的思念。
此刻,門扇咣的一響,裡面旋即傳來一道碎瓷聲。
他彎了彎脣角,環視四周……
果真,有了她,再簡單的色彩再簡陋的小窩亦會變得生動明媚。
這個秋天,真好。
將繮繩一丟,自有人接着,然後一振衣襬,舉步進門。
狗剩看着緊隨其後下馬的幾人,躊躇片刻,也進了門,拿起了地上的半成品,剛要繼續,又重重摔下。
這種時候,還編什麼兔籠子?
他又轉了幾圈,有那麼一會工夫,差點進門。
但是他終於轉出了院子,回了那幾個便裝打扮的隨從同樣十分不友好的一瞪,噔噔噔的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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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玦焱……不,朱驍,小心的撩開藍布門簾,對着面前的背影,有些遲疑的:“呃,哪裡有熱水?”
“耳房。”前面的人頭也不回的丟出兩個字。
他便退出去了。
來到耳房,拉開落地簾子,果見裡面有隻大木桶。
有些粗糙,但明顯是經常使用的。
他就知道,不論什麼時候,小玉都會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就像他剛剛進門,但見屋內擺置依舊寒酸,卻一塵不染,忽然就覺得自己髒起來。
是的,這兩載的奔波與殺戮,他的身上不僅有灰土,還有血腥,他可不能讓小玉沾染到這種不祥的味道。
耳房明顯是新接出來的,木桶靠牆擺着,牆上支出個把手樣的小東西,他好奇的碰了碰,就有溫熱的水從裡面流出來。
他就知道,但凡有小玉的地方,總會有新奇的玩意。
身上不覺癢起來,急忙脫下袍子,邁進桶中。
閉了眼,感受水流將自己緩緩包圍,不由就回到了當日,每每回到家中,小玉都會爲他放好熱水,旁邊是疊得整齊的毛巾和洗得乾淨還散發着皁角香味的衣衫……
外面有雞叫聲慌張傳來,還有紛亂的腳步與咒罵,他不禁露出微笑。
從浴桶裡出來,拉開簾子,驚見小杌子上整整齊齊的擺着一套乾淨的衣物。
看樣子並非新制,而且那大小肥瘦,一瞧就是狗剩穿過的。
若是以往,他定是要將東西毀得七零八落再丟出去,可是現在,他默默的看了一會,默默的拾起,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