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兒敏!”赫答警告。
然而說者無意, 聽者有心,金玦焱已經擰緊了眉,手將嶄花金樽捏得吱吱響。
若是……赫答, 我不介意把你這草原一舉踏平。
什麼兄弟?
狗屁!
不可不可, 他不能說粗話, 小玉會不高興的。
他努力平靜氣息, 但臉上是壓也壓不住的火氣。
赫答不明白蘇兒敏哪裡得罪了朱驍, 難道是因爲……
所以他怒瞪了蘇兒敏一眼:“胡說什麼?還不快下去!”
蘇兒敏方要辯解,朱驍發話了:“既是迎娶了新閼氏,還是我中原人, 何不請出來見上一見。如是,可也算得上‘他鄉遇故知了’。”
朱驍話裡有話, 赫答依舊沒聽明白, 只誠懇道:“閼氏昨夜剛剛誕下一子, 此刻正……”
“咣”!
鎣金石案重重發出一聲悶響,歌舞頓停, 所有人都向這邊望過來。
赫答自是認定禍是蘇兒敏闖的,而他雖然得遇故知,卻明顯的感到他的兄弟已遠非當年,身上散發着凜冽之氣,讓人難以接近, 尤其是現在, 還瀰漫着一股殺意, 令他這個在草原上叱吒多年的大汗也心生懼意, 於是再次呵斥蘇兒敏速速離去。
蘇兒敏卻來了倔脾氣:“我怎麼了?自打哥哥娶了那中原女子, 就這看我也不順眼,那看我也不順眼, 都是那女子挑唆的。她倒是忘了當初躲避追殺逃到這邊,還是我救了她,可是她忘恩負義,中原的女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咣”!
石案又是一響,眼瞅着上面的麒麟斷了一條臂膀。
追殺?
好,很好!
朱驍笑得咬牙切齒,捏了金樽,將酒一飲而盡,又狠狠摜在桌上:“但不知這位閼氏閨名如何?可是‘故知’?”
“什麼‘故知’啊,也就哥哥看不出她的狐狸尾巴!哼,這回若不是她,那羣人也不至囂張成那個樣子。總是要我哥哥‘以德服人’,可那羣人哪個是講道理的?道理跟拳頭哪個硬?她以爲說上幾句話人家就乖乖退兵了?還不是因爲她跟安達海汗有那麼一段,所以怕我哥哥傷了他的性命?如今那孩子也不知是誰的種,虧得我哥哥還如此寶貝……”
“蘇兒敏!”
不待赫答出言,朱驍已然暴喝。
蘇兒敏嚇了一跳,立即咬了脣,眼淚汪汪的看朱驍:“焱哥哥,你也喜歡她?你們男人怎麼都喜歡中原的狐狸精?她們有什麼好?”
朱驍就要起身揍人了,赫答急忙拉住他。
折騰了這麼半天,朱驍又屢屢提及“故知”還一副不見面便不肯罷休的模樣,再加上有關這位兄弟近些年的消息他也沒少關注,此刻已經有些明白了,不禁偷笑,然後一邊大着嗓門讓衆人飲酒,一邊勉強將朱驍按下,又低聲囑咐從人幾句,那侍婢便出去了。
帳內空氣緊張,有人想緩解氣氛,可是目光觸及朱驍的冷臉,乾笑了幾聲,又收了回去。
衆人都不知發生了什麼,面面相覷,再望望賬外……
開皇的兵馬隊列整齊,槍挑寒芒,個個軍容整肅,鬥志昂揚。
衆人回頭,暗自哀嘆,剛剛送走豺狼,又來了虎豹。話說,誰讓他來的?咱們草原也沒發出求助啊,莫非就是想趁火打劫,然後……
就在他們以目示意,冷汗浹背的時候,帳簾一掀,有人緩緩走了進來。
朱驍本自發怒,聽聞“閼氏來了”,立即擡頭,目光急切的望過去……
細細弱弱,五官柔和,的確是中原人士,只是滿臉倦容,額上還包着帕子,在人的攙扶下勉強行了禮:“妾身參見陛下,見過大汗。”
赫答連忙下座,親自將人扶起:“怎麼,還疼嗎?”
閼氏搖頭,垂眸,彎起脣角,輕聲道:“謝謝大汗。”
赫答又低語幾句,神色關切,閼氏蒼白的臉上便浮起淡淡的紅暈,然後又跟朱驍告了罪,依舊由人扶着,慢慢的去了。
赫答直看到帳簾滑落方回到座位。
此際已不復方纔的謹慎,而是大聲道:“怎樣,臣的閼氏不錯吧?昨日剛爲臣添了個兒子……第九子。結果擔驚受怕的,身子大損,唉……”
如是倒有些埋怨朱驍的意思。
衆人屏氣斂聲,不敢交換半個眼神,只把耳朵支着,卻也不聞朱驍半點聲響,只有大口喝酒的聲音,聽得人心裡沒底。
半晌……
“朕也有孩子……”
許多人都沒聽清這一句,就連近前的赫答都只見朱驍的脣瓣動了動。
“皇上說什麼?”
朱驍捏緊金樽,波動的眼神一定,緩緩擡起:“她在哪?”
這句赫答聽見了,卻故作不懂:“皇上說的是誰?”
“狼神骨……”
朱驍的聲音很低很沉也很重,好像是古老的兵器在地上緩緩拖行,眼底的沉凝簌簌而動,彷彿下一刻就要爆出光芒。
“皇上說的是什麼?臣……”
赫答話音方起,一股勁風已撲面而來,他立即擡掌接住。
然而勢頭凌厲,震得他掌心發麻,正待開口,又一記拳風逼至眼前,迫使他不得不騰出另一隻手招架。
前方忽然發生這等變故,頓令座下人瞠目結舌。而朱驍根本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抽出拳,再次向赫答砸去。
怎麼回事?到咱們草原逞強施威來了?就算你一駕到安達海汗他們就都跑了,可是你們到底幹什麼了?若說頂住那羣叛逆,靠的還不是咱們的真刀真槍?可是你一到,就擺出一副唯我獨尊的模樣,我們大汗的閼氏剛剛生產完,正虛着呢,偏得讓人家下地來參見你,你是太陽麼?我們大汗是敬着你才處處忍讓,怎麼着,蹬鼻子上臉?別看你帶了十萬大軍,就是再多十萬,咱們也不怕。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大不了跟你拼了!
衆人交換目光,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不忿,再一點頭,就想羣起反擊。
朱驍的隨從亦抽刀拔刃,要護衛皇上。
“慢!”
赫答忽然一揮手,緊接着一陣風掃過場中,帳簾一卷,倆人竟是打到了外面。
雙方人馬面面相覷,亦急急起身衝出去,務必不能讓己方老大受到損傷。
朱驍跟赫答噼裡啪啦打的那叫一個熱鬧,開始還能看清招數,可是漸漸的,招法亂了,就像兩個孩子在掐架,不過力氣卻是實打實的。
看,皇上給了大汗一掌,打得大汗後退幾步,可是大汗又揮了皇上一拳,揍得皇上的臉歪向一邊,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卻不忘再踢大汗一腳,反被大汗架住,再順勢一推……
若是論花招,大汗未必打得過皇上,中原人不就是會耍花招麼?可若是這麼實打實比下去,吃虧的怕就是皇上了。
草原人是怎麼長大的?那是馬上追風,馬下摔跤練出來的。
剛能站,倆小娃娃就在一塊摔。再大些,就角力。更大了,女人、地位、金錢……都是這麼一下下摔出來的。
朱驍?乳臭未乾,小乾柴棒子,算什麼?
再看咱們大汗,那體格,那塊頭,還有那拳頭……跟熊掌差不多,還不糊死他?
先前因爲大軍到來,被氣勢壓得有些擡不起頭的草原貴族開始精神了,一邊嗷嗷嗷的給赫答鼓勁,一邊做現場指導,就差沒喊“左勾拳,右勾拳,端下巴,掃堂腿”了。
朱驍的隨從自是不幹了。
憑什麼啊?我們皇上就算要你們大汗的腦袋你們大汗也得割了拿金盤端上來,揍你兩下怎麼了?還不是因爲你們彆彆扭扭弄個女人都能寵上了天,我們皇上就是看上一眼怎麼了?我們遠道而來幫你們鞏固汗位,你們倒要打我們皇上,還反了你們了!咱雖不像你們喝牛奶吃羊肉長那麼壯,但咱也屍山血海闖出來的,誰怕誰啊?
於是兩夥不怕死的人戰了起來,或單打獨鬥,或搭幫結夥,又踢又打又喊又叫,惹得女人跟孩子們都過來瞧熱鬧,幫着自家男人加油,倒沒人去管朱驍跟赫答了。
那倆人兀自鬥得跟紅眼雞似的,衣袍撕破,頭髮也亂七八糟,到最後連眼神都對不準了,可朱驍還是堅持着給了赫答一下。
出手無力,落在身上也軟綿綿的,但赫答依舊應聲倒地,朱驍旋即倒在他身邊,倆人腦袋挨着腦袋,一塊閉着眼睛喘氣。
“我贏了!”朱驍道。
“我讓你的。”赫答迴應。
朱驍沒反駁。
四圍的鬥毆聲叫好聲雜亂傳來,二人不約而同的咧了咧嘴角。
又過了半晌……
“我也有孩子了!”
赫答正享受着輕風拂面,帶走身上的汗水與燥熱,冷不防聽到這麼一句,頓時睜開眼,歪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