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頭便使了獄卒帶她去尋金玦焱。
監牢很陰暗,很潮溼,即便盛夏,亦透着一股子黴味,因爲溫度高,還有混沌的氣息。耳邊時時充斥着人的呻|吟與嘆息,彷彿阿鼻地獄。
若是平日,這種環境,阮玉定會掉頭便跑,再吐上幾次方能一出胸中悶氣,可是今天,一切對她而言都形同虛設。她的腳步很穩,絲毫不像家裡出了大事前來探監的人。她的表情也很堅定,眼底不見一絲淚水,更沒有悲慼之色,看得獄卒暗自稱奇。
終於,他們行到了一個拐角處。
獄卒往前努了努嘴:“最裡面那間。”
阮玉謝了,又塞給他點碎銀子。
獄卒顛了顛,滿臉是笑:“一刻鐘。”
阮玉直待他離開,才向前走去。
最裡面的牢房裡坐着一個人,靠着牆根,欄杆的暗影跟一些辨不出的印記遍佈在他身上,依稀可見正是那天他出門穿的深藍湖綢袍服。
她還記得五天前的那個早上,天剛矇矇亮,他就俯在她耳邊吻了一下:“我走了,等我回來,給你帶好東西。”
阮玉深吸了口氣,把眼底的潮溼壓下去。
蹲下身子,抓住鐵欄,輕輕的喚了一聲:“金玦焱……”
不知是不是監牢太過壓抑,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裡面的人看起來似在閉目休息,聽聞動靜,倏地睜開眼,即便身處暗處,阮玉依然可見那雙眼閃閃發亮。
“小玉,”金玦焱急忙往這邊挪來:“小玉,你怎麼來了?”
阮玉注意到,他的動作雖然迅疾,然而帶着艱澀,腿腳有些拖拉,微弱的光線灑在他身上,她看得出,那些深深淺淺的斑駁,是血。
“小玉,你……”金玦焱急急打量。
“我沒事,大家都很好,都在努力想辦法。”她向他燦爛的笑,認真點頭,握住他的手:“到底是怎麼回事?”
現在不是互訴別情的時候,他們時間有限,要抓緊。
金玦焱細細看她,抿緊脣:“我的那些東西有一部分是打一個黑屋子裡得來的。那裡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包括我送你的小鏡,還有一本……”
他猶豫:“印着很多缺胳膊斷腿的字還有符咒的書。”
這句阮玉沒有聽懂,然而金玦焱還是不想把將那本書弄到手只爲翻譯尹金給她的那本符咒的事告訴她。
“其實這世上的古董到底來自何處,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只不過沒人追究罷了。那天我去了,是因爲聽說黑屋子又進了些難得的寶貝,我就算不買,也想瞧個新鮮,這是如我一樣的人的習慣。當時屋裡還有幾個人,然後不知是誰撞了下博古櫥,有東西打上面掉下來,我隨手一接,然後官差就闖了進來……”
聽起來像陰謀。
但阮玉不敢肯定。
“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金玦焱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蒼玉符。”
阮玉一驚:“不是說……”
金玦焱點頭,又搖頭,覷了覷左右,湊近阮玉的耳朵:“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懷疑……岳父大人的無妄之災跟我的這次入獄似乎都是……”
沉默。
阮玉比了個口型,他點頭。
氣氛更加壓抑。
“是我害了你……”阮玉低語。
“不,小玉,別這麼說,其實我覺得,即便是你,也是……”
良久無語。
“疼嗎?”她摸着他的手,又仔細看他的臉。
“自是有一些疼的,但是不妨事。”
說不疼她也不會信,不如坦白一點……只一點。
“反正要三司會審,現在也不好弄得太難看。那麼多人圍觀,搞個屈打成招就不好了。”
他在安慰她,可是阮玉知道,有些刑罰是傷在裡面,外面是看不到的。
可也不點破,只露出欣慰的笑。
金玦焱急忙抓住她的手:“小玉,我不管你信不信,我跟蘭心公主根本沒什麼,我必須告訴你,其實我……”
“以後再說!出去再說!到時你要跟我好好解釋……”
“小玉……”
“我會救你出去的!”
“小玉……”金玦焱露出疑惑,轉而抓住鐵欄:“小玉,你不要……”
阮玉已經站起身:“我會救你出去。否則,你該不會要我進來陪你吧?”
“小玉……”
也不管他就在後面望住她,伸出手想要把她抓回來,肩膀卡在鐵欄上,將鐵欄撐得吱吱響。
“小玉……”
阮玉只是往前走去,執着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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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豆青色繡連雲紋的襖裙,衣料貴重,免得被宮裡那些只認衣裳的人看輕。
重梳了頭髮,髮飾不變。
踩了自打金玦焱入獄就請錢嫂子繡制的寶相花紋雲頭錦履,打開紅木鑲黑漆描金大圓角衣櫃。
她摸着那厚實緊密的櫃門,心想,自打穿越過來,她還真沒過過苦日子,只是她以前沒有意識到,尹金說她不知福果然是對的。
只不知她這福氣是不是到此爲止了。
她打裡面摸出只小鐵盒子。
盒子很不起眼,鏽跡斑斑,她卻深吸了口氣,然後擰開上面的小銅鎖。
一枚刻着篆字的古銅色腰牌靜靜躺在盒底。
是丁嬤嬤臨走時送她的,她曾經想借用這塊腰牌進宮面聖,爲阮洵求情,結果被季桐攔下。她以爲以後永遠不會用到這塊腰牌,只當信物留念,卻不想……
難道上天就是這樣決定的麼?
阮玉將腰牌收好,再次對鏡照了照,方走出房門。
前段時間出現的那個目光陰沉的男子又來了。
她跟金玦焱在一起這麼久,也能看出這個人當是個練家子,可是他又來找阮洵做什麼?
路過阮洵窗口的時候,她聽到那男子低低的笑着:“阮相,即便搭上自己的女兒也不肯說嗎?”
她腳步頓了頓,向院門走去。
金玦焱說的,即便是她,當年差點被啓帝強留在宮,怕也是啓帝用以得到某樣物件的手段。
只是啓帝,到底想要什麼呢?
阮洵,又知道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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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皇宮尚有三裡便需下車,阮玉慢慢向宮門走去。
交了腰牌,守衛還不識,差點將她攆走。她堅持,聲稱誤了皇上的大事就要他們的腦袋做交代。
守衛怕了,相互看看,便遣一人進門。
不多時,那守衛領着一個老年太監出來,看那衣着,地位不低。
他掌心盛着那塊腰牌,手掌顫抖,問明因由,嘆了口氣:“我曾答應她一事,卻不想……唉,你隨我來吧。”
於是阮玉便在啓帝起居的萬年宮外跪着。
啓帝也不知在忙什麼政務整日裡不見人影,晚上宮人出出進進時,她在那跪着,後來曹貴人來侍寢,前呼後擁的,她還在那跪着。
寢殿傳出屬於每個夜晚的曖昧之聲,零零星星,但後來不知爲何有女人哭起來,緊接着更多的人哭起來,還摔杯砸碗,一片混亂,可是她依舊跪得筆直。
凌晨時下了場雨,她渾身澆了個透溼,妝容盡失,依舊在那跪着,乍一瞅,好像化作了園中一景。
晨起,宮人又是出出進進,都忍不住瞧她一眼。
她目不斜視,彷彿入定。
啓帝上朝,她跪拜而送,啓帝下朝,她跪拜相迎。
有人懷疑甚至覺得她這時撲上來訴說來由正好,甚至希望她撲過來,否則要跪到什麼時候?等着暈倒?
倒也怪了,那麼細弱的小身板,又淋了一夜雨,臉色慘白慘白的,可就在那挺着,你說你裝暈也能歇一歇啊。
人們憐憫的看她一眼,陸續進了萬年宮。
大約到了晚膳的時候,啓帝放下朝國新進貢的仕女圖,對身邊的太監招了招手:“讓她進來吧。”
這個時候,宣召一名女子,那女子還有事相求……
太監不敢想,退了出去。
阮玉聽聞宣見,朝宮門磕了頭,費力站起。
只是她跪了兩天一夜,又淋了雨,一雙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勉強支撐,又要栽倒。
太監忙把她扶住:“我說這位娘子,您這脾氣也……唉,再跪下去,這雙腿可就廢了。”
“謝公公。”
“不謝,不謝,唉……”
太監不知該說什麼,只領她慢慢的走,好歹把血脈活動開纔好。
阮玉領情,他只是嘆氣,又道:“進了門,龍案前方第九塊磚底下是空的,到時你就擱那磕頭。”
磚下空,磕起來就響,平日若是不使銀子,是不肯告訴的。
阮玉低聲謝過。
進了偏殿,報了句:“皇上,人來了。”
啓帝揮了揮手,他便下去了。
門雖然敞着,水晶簾叮叮作響,但是所有人都知趣的避到門外,屋裡很安靜。
阮玉在旁邊立着,啓帝在一個紫檀百寶嵌花卉小盒裡挑挑揀揀:“不跪了?”
將小盒子遞給她:“瞧瞧,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