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見阮玉一副已經遭雷劈的架勢, 頓時呆立當地,再說不出什麼來,只得氣恨恨的走了。
阮玉長出一口氣, 收起姿勢, 無限疲憊的走到搖籃跟前, 彎下身子。
“金蛋, 看你娘, 爲了你,什麼都豁出去了。你可要快點長大,好好孝敬我老人家啊。”
她戳戳兒子的小臉, 金蛋配合的吐出個泡泡。
阮玉愛惜的幫兒子擦脣角,又凝目那一對愈發明顯的劍眉。
人都說這孩子眉毛長得好, 將來一定又聰明又漂亮。
她定定的看了一會, 指尖緩緩拂過那兩道黑亮, 將臉貼在兒子的臉上,輕輕的嘆了口氣。
段大娘來了, 腳步聲很重。
阮玉立即起身,飛快的抹了抹眼角。
段大娘裝作什麼也沒瞧見,大着嗓門:“我的小乖乖是不是餓了?來,到乾孃這來,乾孃保準把你喂得飽飽的!”
阮玉初時無法哺乳, 全靠段大娘幫忙, 待到身子養好了, 段大娘也不肯放棄哺乳權:“一個當爹的, 奶什麼娃子?”
的確, 對外,她就是金蛋的爹, 就連對金蛋,也得讓他認定自己就是他的爹,否則童言無忌,說出去就麻煩了。
可是關於這一點她有些發愁。
如此她是不是給孩子關於性別的認知製造了障礙?將來若是男女不分怎麼辦?若是形成異裝癖什麼的怎麼辦?娶了媳婦搞不清楚狀況怎麼辦?還有……
真是頭痛啊。
不過,她頭痛的事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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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爲什麼你的奶奶跟乾孃的一樣大?我看乾爹就沒有奶奶,爲什麼你有奶奶?而且爹的奶奶比干孃的奶奶還要挺,還要柔軟,金蛋喜歡。只是爹能不能不總拿帶子把它們纏起來?金蛋覺得好難過……”
“爹,爲什麼你不長小雞雞?乾爹就有,鐵柱的爹也有,布頭的爹也有,我也有。爹是男人,可是爹怎麼沒有呢?”
“爹,爲什麼你沒有汗毛?我看乾爹的汗毛很多,跟黑電似的。尤其是胸口,好嚇人。鐵柱的爹也沒有,但是鐵柱的爹沒爹的皮膚好。爹的皮膚又白又滑,還香香的。可是爹的臉爲什麼這麼黑呢?”
阮玉望天。
她以爲她是生了個孩子,結果是生出本《十萬個爲什麼》。
不,比十萬個還多。問題是他翻來覆去只問這幾個問題,害得她絞盡腦汁也解釋不清。
她倒是想一直捂着蓋着,可是朝夕相處,你總有個不留神的時候,結果就被這小子留神了,然後就引爆了問號桶。
她該怎麼辦?
她是有好好教育孩子的打算,她有滿肚子的育兒經,讓兒子的身心俱得到健康成長,可是眼瞅着就不健康了,而且這是最基礎的認知,這要她怎麼教?
阮玉要抓狂。
恰在這時,金蛋好意提醒她:“爹,你的臉又掉色了……”
阮玉深呼吸,拿袖子按了按臉,撩起水花澆在兒子稚嫩的小肩膀上:“金蛋,有句話說,一樣米養百樣人。你看爹種的苞米,那一棵棒子上結了好多苞米粒,可不都是黃色的,還有紫的,黑的,白的。爹就是那顏色特別的苞米粒,懂了嗎?”
金蛋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又搖頭,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瞅她。
阮玉嘆氣:“你只消知道,爹跟他們是不同的,而且你要幫助爹保守這個秘密,否則他們會把爹攆走,金蛋也就沒房子住了。”
“會嗎?大家對金蛋都很好,尤其是乾爹乾孃……”
“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啊,金蛋前幾天不是還埋了顆豆酥糖在土裡,期待秋天結好多好多豆酥糖嗎?”
金蛋跟黑電都喜歡吃豆酥糖,一人一馬爲此常鬧彆扭。
金蛋立即嘟起小嘴噓氣,兩道劍眉豎得一本正經,像極了……那個人。
“爹,小點聲,否則黑電聽到會把我的豆酥糖刨出來吃掉的。”
“那你也要替爹保守秘密哦。”
“一定,一定!”
阮玉拍拍兒子的頭,正準備撩水,冷不防金蛋又來了一句:“對了,爹,乾爹、鐵柱的爹還有布頭的爹還有許多人的爹都站着尿尿,可是你爲什麼蹲着尿尿呢?我看乾孃跟許多人的娘都蹲着尿尿。爲什麼我的爹跟別人的娘是一樣的呢?”
兒子,你的觀察力要不要這麼強悍?
阮玉在意念裡將兒子胖揍了一頓,然而手落在兒子頭上時卻是輕輕的,語氣則十分沉痛:“那是因爲爹有病……”
“有病?什麼病?”金蛋立即瞪大了眼睛。
“是腎,腎病。”想了想,強調:“是腎虛。”
這個可以傳出去,省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總打她的主意,她都醜成這樣了,怎麼還這麼招蜂引蝶?
“爹,腎虛是什麼?”
“腎虛就是蹲着尿尿。”
“乾孃也腎虛嗎?鐵柱的娘也腎虛嗎?布頭的娘也腎虛嗎?”
阮玉“啪”的拍了下水面。
金蛋縮了縮脖子,半晌,方小心翼翼的問:“金蛋也會腎虛嗎?”
老天啊,你收了我吧!
阮玉心裡狂喊。
不過她不能在兒子面前輸了氣勢:“只要你站着尿尿就不腎虛!”
“哦。”金蛋點了點小腦瓜。
阮玉在心裡流淚,看她給孩子灌輸的都是什麼啊?
之後,金蛋一直很沉默,大約是見她臉色不好吧,沒敢繼續提問,直到她拿浴巾將他包起,抱出浴盆時,才小聲問:“那爹會死嗎?”
阮玉一怔。
金蛋已經撲上來,摟着她的脖子:“金蛋不要爹死,不要爹死……”
此番是真的流淚了。
“傻孩子,爹怎麼會死呢?爹還要等着看金蛋娶媳婦,抱孫子……”
誰說女兒纔是孃的小棉襖?兒子一樣知道心疼人,是貂皮大衣。
“我現在就給爹娶媳婦,我要布頭當媳婦!”
嗯?早戀了?
可是也太早了吧?
然而金蛋已經等不及了:“我再不娶布頭,鐵柱就要娶了,他說他跟布頭是娃娃親。”
阮玉頭痛。
“爹,你快給我提親去。還有東街的二妞,西市的招弟,煤窯的小翠……她家有錢。還有說書爺爺的孫女也不錯,昨天剛到,我看着了……”
阮玉胸口這個憋悶。
蘿蔔還這麼小,就知道花心,像誰呢?早年朱驍也不這麼……
她忽然一頓……
“小玉,我們生個兒子……”
“怎麼,我生了他養了他讓他替我接幾個女人怎麼了?”
“其實我也是爲他好,哪個男人不三妻四妾?何況將來他還是一國之君……再說,我已經簽了契約……”
“老郭的老閨女今年三歲,老馮的侄女兩歲,老丁的孫女纔出生,老焦的六兒媳婦才懷上……還有大梁的表妹……洛昉侯……”
阮玉彷彿看到那人如數家珍,直到金蛋搖她的胳膊,她方醒來。
原來,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爹,爹……”
鬢角忽然一痛。
金蛋拈着手中的一根銀絲,氣恨恨的甩掉:“爹沒有白頭髮!”
此地無銀三百兩。
阮玉忽然想笑,眼眶卻不由自主的溼潤。
金蛋嘟嘟囔囔,忽然跳下牀,光着小身子就往外跑。
“金蛋……”
“我去給舅舅上香!”稚嫩的聲音眨眼就跑出了門外:“我知道,娘每年的今日都要關起門來跟舅舅說好多話。今年金蛋先去說!”
阮玉看着大敞四開的門,脣角彎得酸楚。
金蛋的舅舅,是狗剩。
這一日,是她騎着黑電逃出京城的日子。
這些年,她沒有一日淡忘那一幕,尤其在這一天的前一夜,她都會做相同的夢,夢見狗剩將她扶上馬,然後揮舞着匕首向殺手衝去……
她不敢想,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她虧欠了他太多,所能做的,只是給他立一塊牌位,在金蛋牙牙學語時,指着牌位跟他講:“舅舅,舅舅……”
金蛋會說的第一個詞就是“舅舅”。
大哥,你聽到了嗎?你的小外甥在叫你……
金蛋不知跟牌位說了什麼,歡叫着從房裡衝出來,卻一頭撞進段大娘的懷裡。
“這孩子!”
段大娘在他的小光屁股上拍了一把,金蛋嚷嚷着要吃她包的肉包子,人便像小馬駒一樣得得的跑遠了。
段大娘進門,臉上還帶着笑:“金蛋真是越來越淘氣了!不過也難怪,這年紀的男娃子都這樣。我家老大五歲的時候,也淘得跟小毛驢子似的,就差上房掀瓦了。”
阮玉便笑:“這些年,真多虧大娘照應着,否則我們娘倆……”
“說什麼照應不照應的?你不也照應着我?上回我家那口子有病,那大夫差銀子就不給治,還不是你舍了錢撈了他一條命?還不讓我們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