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給每個人的工錢並不多,加上賞銀,總共才一兩銀子,因爲她怕露富,引人覬覦。
對於金玦焱,她也沒有額外優待,不知是不想讓他被人另眼相待還是要打擊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是現在,這一兩銀子放在她的掌心,忽然變得沉甸甸。
“不過我還是用了一點點……”他的語氣更加不好意思起來。
他打袖子裡取出一副貝殼,打開,竟是蛤喇油。
他剜了一塊,拾起她的小手:“不是捨不得給你花錢,其實有些東西,是便宜又好用,那些賣得價高的,無非是換了個好看的包裹罷了……”
阮玉還記得,金家四爺是一向出手闊綽的,因爲他出身金家,自是要弄出與這金玉世家相稱的囂張,跟他逛街,除了老紀頭的窩棚格外得他青眼,那些門臉普通的小鋪子他根本不屑一顧,好像會辱沒了他的身份似的,專往高大上的標準上瞄,她若是在平常的小攤子上停上一停,他雖不說,可那臉色……
如今他竟肯爲了她到平日避而遠之的小攤子上買這樣一盒蛤喇油……
他的確有更多賺錢的法子,輕鬆又容易,只要他開口,甚至不用說話,盧氏也會對他盡心補貼,而只有她,知道這一兩銀子賺得有多麼不易。
如是,那搽在手上的油脂變得燙起來,隨着他輕柔的動作,熱度便滲入掌中,再滲進心裡。
金玦焱將那雙小手搽得熱乎乎,光潤潤,然後摸着她掌心的繭子跟手背上皴裂的口子,聲氣一哽,將那雙小手握住,再把人摟進懷裡,額抵着她的後腦,不說話。
他是記得這雙小手有多細緻多柔滑的,就像絲綢,當初他攥着它,總是擔心它會從他手中溜出去。那時的他只是輕輕的握着,感受它的溫軟,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它捏碎了。
可是現在,它的表面結了層稍顯粗硬的皮,還有些曬黑了,連指節都好像變了形。她幾次爲他包紮,他都不敢細看,還得假裝無所謂的樣子,因爲他怕稍稍提及,心裡的酸澀就會止不住的上涌。
此刻,他將它們握在掌中,想着他不曾見過的她的苦難,而他不曾參與過半分,他的心……
“小玉……”
“小玉……”
“小玉……”
他反覆喚她的名字,卻說不出半句,停了好久,方吻了吻她的髮絲:“以後你有什麼事,就交給我做。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在一旁指點我,我學什麼都很快的。你,你不要再這麼辛苦了……”
“金玦焱,”阮玉看着他用力攥着她的手,上面的骨節都有些泛青了:“我這樣不好嗎?”
金玦焱不知該怎麼回答。
他不知她這算不算好,他只是看到她這樣就難受,就想怒吼,就恨不能讓狗剩再將自己痛揍一頓,都是他沒有照顧好她。
他連自己的女人都照顧不好,他算什麼男人?
阮玉卻笑了笑,眼望遠山,語氣悠悠:“其實雖然辛苦點,開始也的確有些艱難,但是我覺得很快樂,很充實。”
回了頭,對上他有些發紅的眼,認真道:“因爲這一切都是我親手創造的。以前,我是很富有,還有個不小的名頭,可那都不是我的。那就像一個夢,很美好,但很虛無,好像隨時都會醒來,根本抓不住。而現在……”
她一指福滿多的方向,雖然站在這裡,什麼都看不到:“那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經過我的手,都有我的氣息,我就是每天做再多的活,也不覺得累,因爲那是我的家,我願意通過汗水,讓它越變越好,越來越符合我的心意。我也不瞞你,其實金家……”
低頭,笑:“雖然還沒莊子大,但是我走在裡面會迷路,有些地方更是去都沒有去過,因爲我總覺得,那不屬於我,也不接受我。可是這個小莊子,它就像我的一部分,是真正屬於我的東西……”
“小玉……”金玦焱眼神微動。
面前的人,荊釵布裙,素服粗衣,整個人看起來有些灰突突的,然而卻遮不住眼底流動的幸福,臉上散發的光彩,是他從未見過的風華。
不,還記得那個秋日,他看到她在院中踢毽子時,就是這般容光煥發,快樂而自在。只不過現在,更多了份沉澱,多了份成熟,多了份屬於這個秋日的凝練。
“所以我的心裡現在特別踏實。”阮玉吐了口氣,露出滿足的樣子。
“那你……有沒有覺得缺點什麼?比如說……”
金玦焱提醒她,意圖讓她把自己填進去,他難道不應該是她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嗎?
阮玉眨眨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覺抿脣一笑:“那還不好辦?若是非有那麼一天,大不了養一羣面首嘍。”
金玦焱本自期待,聽聞此言頓時表情一裂,想要掐她……這個女人到底跟誰學了這麼大逆不道的話?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但又捨不得,憋了半天,方試探道:“那算我一個可以嗎?”
然後很快改口:“就我一個!行嗎?”
其實阮玉覺得,金玦焱有時特可愛,可愛得簡直窩心,只是……
“其實,你也不用那麼費心思。”她轉過頭,不敢看他:“沒有那麼複雜的。人與人若想在一起,只要心是一樣的,其餘的,不過是形式罷了。”
這是她說的最大膽的話了,也是她做出的最終決定。
她與他之間的事,若想在一起,若想將危害降到最低,怕是隻能這麼辦了。
她不涉足他的家庭,他也不去令阮洵煩心,他們可以偷偷的……
雖然她不知道,這樣會維持多久。總之沒有束縛,來去自由,將來就算他厭倦了,也不會太怪罪她吧?
至於她……
她以前從未想過這樣的事,她還是保守的,只是她不想讓他爲難,他的難處,可不是能等閒度過的。
而且他對她的心,雖不知能不能天長地久,但此刻是真的,她能感覺到,他既然爲她在努力,那麼她爲什麼不能也適當做出讓步?
正如她所說,有些東西無非是形式,兩顆相愛的心纔是最重要的。
再說,她一個來自現代的女性,要放開些,放開些……
“那怎麼行?”金玦焱忽然出言反對。
阮玉臉色一白。
他會不會認爲她輕浮?認爲她放蕩?認爲她是……
他早前一直是那麼認定她的。
她剛剛怎麼就忘了,她怎麼能因爲一時感動就說出那樣的話?就算要提也該他主動,這要他如何看她?若是……
不過也好,那便什麼都解決了……
“那怎麼行?”金玦焱繼續情緒激動:“我的名分呢?我怎麼可以沒有名分?”
吖?
阮玉僵住。
而金玦焱簡直是發瘋一般,抱住她,下巴使勁蹭她的肩膀,那塊衣料都快被他蹭起毛了。
“沒有名分,你欺負我怎麼辦?拋棄我怎麼辦?把我送人了怎麼辦?我不要偷偷摸摸,我要光明正大的跟你在一起!”
阮玉的眼淚唰的就掉下來了。
光明正大……你可知道,我們之間的光明正大,有多難?
“我知道,你就是不相信我,可我要如何讓你相信呢?不管了,反正等我辦好一切,我就在所有人面前,向你求婚!”
阮玉回頭,怔怔的看他。
“不是你說的嗎?要光明正大!”
她什麼時候說過?
“在山上。”他提醒。
山上……
“若是你實在記不起,我們再去山上找找感覺可好?”
他的氣息溫熱的拂在耳輪上,那一夜的悸動如有實質的浮在阮玉眼前。
也不等她拒絕,金玦焱已經一磕馬刺。
黑電終於得到撒歡的機會,咴兒的叫了一聲,調轉馬頭,揚鬃奮蹄的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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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腰,還是當初的那個位置。
一年過去了,那塊小氈子竟然還在,只不過佈滿了沙土和枯葉。
旁邊立着兩個酒壺,亦是塵埃遍佈,彷彿出土文物。
或許正如金玦焱所說,它們知道他們會回來,所以一直在等待。
月亮升起的時候,金玦焱變戲法的掏出了兩隻蘋果,一隻上面印着“如”,一隻上面印着“意”,然後萬分感慨:“你也真敢要價,一隻就賣一兩,然後若是買到能夠連成一句吉利話或完整圖案的幾隻,就打個八折。如今這羣人,爲了什麼‘連年有餘’、‘歲歲平安’、‘金榜題名’、‘福壽綿延’都快把鋪子擠爆了,架不知吵了幾場,連五城兵馬司都出動了。好在你提前着人給各方都做了打點,否則你這生意啊……”
他沒說下去,阮玉則只盯着他手裡的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