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驍去小村子找阮玉的時候, 阮玉跟狗剩已經走到了二百里之外的嘉臨關。
其實按照阮玉的預計,應該更快些,可是兵荒馬亂, 到處逃民, 他們匆匆行進, 還帶着一匹馬, 足夠惹人注意了。
所以阮玉只得放棄讓狗剩再弄匹馬以加快進程的念頭。不僅如此, 還將黑電打扮一番,弄作老態龍鍾的模樣,以防被不知哪一方的士兵或歹徒搶了去。
黑電很委屈, 結果走起路來彆彆扭扭,倒真有一副老病的架勢。
白天還好說, 就着乾糧, 在路邊攤討一口熱水或買上三文錢一碗的麪湯, 連吃帶歇都有了,晚上住在哪着實是問題。
投宿客棧吧, 價錢貴,而且也不消停,深更半夜的就有人砸門,然後所有人集中在大堂,由當兵的扯着畫像挨個對照。遇上個稍微平頭正臉的女子, 就吆五喝六的帶走, 至於帶走做什麼, 那就不得而知了。若敢反抗, 只需喝上一嗓子, 什麼老公什麼老爹都得溜溜的。
所以自打一上路,阮玉就男裝打扮, 將胸束了好幾重白布,不走路都覺得喘氣費勁,可是爲了安全,只得忍着。
又將臉塗得黃一塊,白一塊,白的還透着血絲,一眼看去,就跟白癜風似的,讓人瞅着心裡發麻,她偶爾還要故意噁心人家,害得那羣當兵的都怕沾上病症。
當然,這一切也得益於她的身高,往那一站,跟普通的男子差不多,她難免小有得意,於是就跟狗剩建議同那些逃難的人一樣隨便在哪裡擠一擠便算了。
豈料狗剩不同意。
在他心裡,妹子是天仙樣的人物,怎麼能跟那羣人混在一處?再說,這可是冬天。
可是客棧危險,露宿又風寒,這可怎麼辦?
也多虧了狗剩一副老實忠厚的模樣,敲開了一家又一家平民的大門。可是人家一看他“弟弟”那副鬼樣子,都不敢收留。
狗剩就指着自己:“若我弟弟這病傳染,我怎麼能這樣?”
人家想想也是,但也不願髒了屋子,就讓他們睡柴房。
狗剩也不含糊,靠着一把子力氣幹這幹那,令人家很滿意,都有心招他當上門女婿了,被他粗暴拒絕。可人家還是覺得他好,問清了他想去的地方,又給他介紹哪戶人家可以留宿,那戶人家跟自己又是什麼什麼關係。
阮玉自來到這個時空,就覺得自己的運氣發生了轉變。
從前的阮欣,幸福自五歲之後就離她而去,之後的二十年裡,她每每都是在自覺順利的同時遭到打擊,比如父親的逼婚,比如董貞的陷害。
而今的阮玉則是每每遇到挫折的時候便會遇到援手,雖然也總有這樣那樣的不愉快,總有討厭的人,可是留在她身邊的,總是最好的。
就像現在,狗剩毫無形象的躺在僅鋪了一層柴草的地上,大聲的打着呼嚕。
他的位置靠近門口,爲的就是給她擋風,而她蜷縮在被他強行丟過來的厚厚的柴草裡,聽着屋外風聲蕭蕭,心裡竟也是滿滿的幸福。
就這樣一路前行,三月的時候,他們到了京城。
京城明顯的跟從前不一樣了,雖然依舊繁華,可是每個人都步履匆匆,店鋪也開得戰戰兢兢,時常有五城兵馬司的人騎着高頭大馬飛馳而過。原本某個地方是靜悄悄的,可是忽然就會傳來慌亂,然後有人哭喊:“我不是啊,我冤枉,冤枉啊……”
然而哪管那個?照例帶走。
於是那裡重新恢復了安靜。
話說阮玉這城進得也不容易。
離開村子的時候,村長給開了字條,卻沒有官府頒發的通關文書,關鍵是現在天下大亂,官府自顧不暇,哪有心情管別的事?而且到處都是逃難的人,能保證哪個在家破之際還想着帶什麼文書?
於是他們就這樣上路了。
因爲走過的都不是重要的城鎮,狗剩又一副憨厚老實的樣子,除了差點被拉去當兵,也算順利。
可是京城卻不同了。
據說朱驍逃走後,衆人擁立尹金稱帝,但有人提出異議……沒有玉璽,名不正言不順。然後便去問尹旭,當初聖宗將唯一的血脈交託他,理應是將玉璽一併託付,現在到了該拿出來的時候吧?否則廢帝在長陽依舊做他的啓帝,還有一大批擁躉,咱們若是沒有玉璽,豈非叫那羣人嘲笑?豈非也成了謀朝篡位?
說這話的朝中老臣孫皓。
他也算曆經兩朝了,與阮洵、尹旭同朝爲官,平日跟誰都不親近,亦無黨派,還少言寡語,朝中有他不多,沒他不少。可能也就因爲這種無關緊要,啓帝一直沒拿他開刀。
然而此刻,他竟說出這種關鍵之言,直戳尹旭腰眼,到底意欲何爲?
如是,不少人隨聲附和,紛紛讓尹旭交出玉璽。
尹旭哪裡有?又不好託詞搞丟了,這也太可笑了。
有心說時間久了,忘記放在了何處。
可是那麼重要的東西,忘爹忘娘也不能忘它啊。
然後也不知是誰,開始傳言尹金是個冒牌貨,尹家編造了謊言,意圖吞併大明江山。
這對於一個尚未成型的政權可謂相當不利,搞不好尹氏就全家覆滅了。
尹旭急得滿嘴大泡,倒是才子尹金也就是尚未登基的新皇淡淡的來了句:“當初自稱朱驍的那個曾經攻進皇城,他既可冒認,八成也是得了什麼人的提點,那麼玉璽……”
話不用再說下去,已經有人想到了阮洵,那個滑不留手的老狐狸是極有可能留了一手的,所以玉璽極有可能是……
怪不得朱驍一聲不吭的就離開了京城,有了玉璽,他還不是名正言順的大明之後?
尹金待大家想通了,再幽幽一嘆:“其實還要什麼玉璽?啓帝在長陽繼續作威作福,冒名頂替者如今又不知逃到了何處,今天下三分,吾心不忍啊!”
他本就生得俊逸,這般一嘆,惹得衆人心顫不止,紛紛上前要求誅啓帝,殺假皇子,要給新君打下一個完完整整的江山。尤其是玉璽在冒牌朱驍手裡,必須早日奪回,免生後患。
城中便開始大量搜查奸細,但凡目光稍有閃爍的都被抓起來,各地的牢房都已經放不下了。
阮玉回福滿多其實是用不着進城的,只是她想聽聽城裡的動靜,看看事情到底發展成什麼樣了,結果僅站在城門口,聽聽早上出城晚上就無法回家的人的抱怨,便已知內情。
尹金,原來你真是……
她不敢再想,她必須趕緊找到那個東西。
狗剩不願意她去福滿多:“現在風聲這麼緊,到處都在抓他,沒準那裡就設了埋伏。”
這簡直是一定的。
可是她若不回去,又如何能得到那個東西?又如何能幫助朱驍?
於是她不聽狗剩的勸阻,只安慰道:“先繞過去瞧瞧,他們總不能不準人路過吧?再說,你就不想回去看看你娘?”
狗剩這回沒話了。
倆人便趁夜往福滿多趕。
離福滿多越近,阮玉的心跳越厲害,她好像又看到那場沖天的大火,好像看到阮洵抓着繮繩連連催促:“玉兒,快走,玉兒,快走……”
爹……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在城門口的時候,她還特意打聽了下季桐。
當然,她想知道的無非是金玦琳如今怎樣了。
季桐因爲高風亮節,所以這次事件並沒有波及到他,啓帝命人抓金玦琳一同投入大牢時,季桐也給攔了。
一羣拿着刀槍枷鎖的人,竟抵不過一個沒幾兩肉的琴師,而且人家就是往那一站,仙姿飄飄的。
他們之所以不敢動他,是因爲季桐在士人中的聲望太高,若是動上一動,就是與這個階層爲敵,而當時的朝廷,已經不住半分波動了。
後來還是三皇子給啓帝找了個臺階,說金玦琳已是出嫁之人,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而且這些年,也不見她跟金家走動。
此事方算罷了。
阮玉便長舒了口氣,暗道,爹,不管是你的哪個女兒,現在都很好,很好……
遠處傳來犬吠,聽起來似是四條神獸的聲音,阮玉正自納罕,胳膊忽然被人一拽,緊接着就身不由己的跟隨狗剩往一條衚衕跑去。
“大哥……”阮玉要往原路上掙。
“別說話!”狗剩緊張的回頭望望:“咱們太長時間沒有回來了,不知道那邊的情況,不如先問問我娘……”
阮玉恍然大悟。
此刻,她倒真不如狗剩想得周到。
狗剩說了這句之後也再無言語。
他們的速度並不快,但是阮玉可聽見他愈發急促的喘息,看到大團大團的白霧從他口裡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