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攔不住, 只得跟阮玉解釋:“殿下剛進京,各方事務都需操勞,偏殿下還喜歡事事親爲, 所以……”
阮玉明白, 如今收編殘部, 整頓朝堂, 分派獎賞, 監督軍務,總領各地庶務,處處都少不了他, 因爲雖然天下平定,但依舊會有許多殘餘勢力四處活動, 正是紛亂之際, 而且軍隊進京, 又經歷了那樣一場激戰,京中百姓也需安撫, 日常生活亦需恢復,他又如何騰得出時間?想必他,也是急着見她吧?否則京城距此地千里,從他進駐皇宮到現在,不過一月時間, 前來接她的隊伍怎麼就到了呢?
太監還在聒噪, 說什麼原本領頭的是老紀頭, 是早年在聖宗身邊伺候的御廚, 最得信任, 還曾在阮玉的福滿多討過生計,最適合前來迎駕。可是因爲年紀大了, 水土不服,又一路顛簸,結果病在了路上,爲了醫治耽誤了幾日,卻還動不了身,又擔心朱驍着急,於是就催他領着人馬來了。
阮玉尚不知自己身邊竟然也曾藏龍臥虎,心下感動,又往緊閉的屋門瞧了瞧……這本是喜事,可是狗剩怎麼看起來不大高興?
正自納罕,門聲又是一響,狗剩拎着兩個大包裹出來,見衆人都戳着,皺起粗眉:“不是來接人麼?怎麼還不走?”
衆皆尷尬。
阮玉上前拽他的衣角:“人剛到,連口水都沒得喝……”
“還喝什麼水?”狗剩粗噶着嗓子:“早前吃香喝辣,哪個記得你?如今倒要喝水?”
這都哪跟哪啊?阮玉覺得狗剩今天一定是衝到了什麼,又不知該怎麼跟衆人解釋。大家倒是見怪不怪,尤其是見了狗剩一副惡霸模樣。
狗剩索性將壞人做到底,提着兩個大包就要上車,然後挑剔車不夠大,墊子不夠軟,還沒等開動就批評不夠穩。
杜太監幾次三番的欲言又止,終於等到狗剩喘了口氣,急忙上前:“官人,宮裡什麼都有,這些……”
狗剩眼一瞪,他就沒動靜了,然後殷勤的接過其中一隻包袱:“咱家來,咱家來……”
也不知是誰不小心,包裹被扯開了一角,裡面一條屬於嬰兒的蔥綠小褲掉了出來。
杜太監的眼角猛然一跳,霍的盯向阮玉,並瞬間移至她的小腹,細小的眸子眯起,然而射出的危險依舊驚到了阮玉,就連肚子裡的孩子都跟着動了動。
可惜此刻的她只以爲杜太監是懷疑自己跟狗剩……
狗剩立即將她擋在身後,目光不善的回視杜太監。
即便阮玉側着身子,即便她的肚子依然不夠大,然而五個月的身孕,側起身子看時已經很明顯了。
杜太監的眼裡有陰光一閃,轉而恢復笑意,上前詢問孩子有多大了,帶起來辛不辛苦,又囑咐人將車廂佈置得更舒適些。
本來小村就少有外人,如今忽然來了這麼一大批,又是車又是馬的,除了那個說話怪腔怪調的胖子,其餘人都是軍人打扮,害得圍觀的人又好奇又害怕,卻是越圍越多了。
然後方知,在這座小破院裡住了兩年多還給他們漿洗過衣裳的女人竟然是宮裡的娘娘。
不不不,是朱驍的原配夫人,不過可不就是宮裡的娘娘?如今就要進宮去了。
怪不得長得這麼漂亮,怪不得行止做派不像普通人家出身,怪不得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怪不得說是兄妹倆可是長得一點也不像……該不是保鏢吧?可是他們卻以爲……真人不露相啊!
哎呀,去年中秋來看她的男人莫不就是……
嘁嘁喳喳,嘁嘁喳喳。
狗剩聽得心煩,吼了一嗓子。
衆人一個哆嗦,就跪了一地:“給娘娘請安……”
瞧,這身份一上去,平日對咱們低眉順眼的狗剩也不友好了,真是一人昇仙,雞犬……呵呵。
狗剩看着宋寡婦在人羣裡,大臉抹得漂白,幽怨的瞅着他絞手卷,臉上已經被衝出幾道深溝,不由更加心煩,敲着車廂:“我說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此地有銀三百兩?”
阮玉正忙着讓衆人都起來說話,聞聽狗剩都會篡改成語了,忍不住要笑,又暗歎狗剩太過緊張,方纔還說人家不夠正式,如今又嫌太過正式招人眼目,這是怎麼了?
杜太監脾氣非常好,狗剩說什麼他都不生氣,還一個勁賠罪。
阮玉跟衆鄉親話別,村頭祝小子也在列,哇哇哭得她都聽不清自己說了什麼。
幾個老太太跟媳婦拉着她的手也是語不成句。
不管她到底因爲什麼流落到此,算起來也是欺騙了她們吧,但感情卻是真的。
最後還是杜太監提醒一句“時辰不早”,衆人才一一話別。
阮玉坐在車裡,撩開窗簾看着這個她生活了兩年多的地方,相處了兩載有餘的鄉親,眼眶溼溼的。
狗剩遞了帕子給她:“邱大娘說,這個時候落淚不好,身子會做毛病的。”
話是說給她聽,眼睛卻瞟着窗外。
阮玉看到,宋寡婦一直跟在車後走,目光發直。
“要不,帶她一起走吧?”阮玉試探道。
狗剩立即扭了頭:“要帶你帶,她來我走!”
阮玉便沒了動靜。
其實直到最後,她也不明白狗剩對宋寡婦是個什麼心情,因爲自打這一日後,再無人提及宋寡婦,而她更不知,這個小村因了她的緣故改名落鳳塘,這都是許久許久以後,一個久別重逢的人告訴她的,而在當時,誰又能預料到今後的事呢?
而此時此刻,一向老實忠厚的狗剩正吆五喝六,像個大爺。
大家都很好脾氣,倒是阮玉看不過去了,暗自提醒他。
他氣哄哄道:“你若是跟他們客氣,將來他們就要跟你不客氣了!”
此話的確有道理。在這世上,有些人需要你敬着,也值得尊敬,有些人則需要你踩着,你若敬着他倒會被他嗤之以鼻。很多時候,氣勢都是自己炒作出來的,何況她要面對的是波詭雲譎的深宮內廷?
深宮……
心頭劃過一陣冷風。
但她暫時不打算想這些,她只是擔心狗剩。
她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可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呢?
一路行來,總是要住店的。
如今戰事已歇,客棧的氣氛明顯鬆泛了不少,住店的也多了,大部分是四處逃難如今要還鄉的人。
人多眼雜,阮玉等人就假扮客商,倒也沒人懷疑。
狗剩要求在樓上用飯,杜太監同意,但是提議狗剩跟大家一起在大堂就餐。阮玉發現,杜太監在有意無意的想把倆人分開。
阮玉明白,如今的狀況,她理應跟任何男人避嫌。可狗剩不同於其他人,問題是狗剩一對上杜太監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也不知撞了什麼邪。
二人相持不下,狗剩捏着拳頭就要揍人了,阮玉開了口:“我們還是到樓下去吧,這屋裡也的確夠悶的。”
狗剩自然相隨。而且他一路都不離阮玉左右,就是隨行的隊伍裡有預備的丫頭還有那個假冒外來人口住在村裡的女兵他都不允許靠前,總令阮玉覺得他神經過於緊張。
下樓的時候,杜太監的目光不斷的瞄她的肚子。
走了這許久,她的肚子又長了,果然如老人家所言,一過了五個月,就該顯懷了。
不過阮玉感到杜太監如此關注她的肚子定是又認爲這肚子跟狗剩……
所以她經常會跟狗剩說話,開口必是“大哥”。
她有點鬱悶,她爲什麼要如此在意別人的眼光呢?其實只要朱驍……
“嘿,你聽說沒?咱們皇上要登基了!”
這一路聽到的都是有關朱驍的消息,過去的,現在的,都能寫一本演義了,連病句都可以忽略了。
“是啊,但是日子還沒定,說是要跟冊後大典一同舉行。”
阮玉由狗剩照顧着坐在旁邊的桌旁,杜太監也跟着,還想湊到阮玉身邊,結果被狗剩擠到了一邊。
“可是這皇后打哪來?”
臨近的一桌正聊得歡。
不管何時何地,八卦都是永遠不變的話題。
阮玉有一搭無一撞的聽着。
“早前不是說有許多人給咱們皇上送美女嗎?都叫皇上給推了,說是在等什麼人,聽說就是當初失散的結髮妻子……”
阮玉這桌上菜了,是紅燒獅子頭。
她一向對這道菜不喜,不過此刻倒很有興致的夾了一筷子。
“皇上的結髮妻子不是燒死了嗎?據說開了一個叫什麼福多的莊子?”
“可不是?可是皇上不信吶,所以就等着。你說那麼一場大火,就算僥倖逃出來怕也燒糊巴了,皇上若是見了,還不嚇個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