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她真的……”
老嬤嬤看了看阮玉撐住宮門的手,咧嘴,笑得神秘而陰森:“不錯, 她死的時候, 奴婢就在跟前, 眼睜睜的看她嚥了氣。皇后若不信, 人就在偏殿停着。只是死狀恐怖, 皇后莫要嚇到……”
“不,我不是……”阮玉不知該說什麼,囁嚅半晌:“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皇后冊封的第二日……”
果真……
阮玉指尖有些發涼, 幾乎想立即飛回去。
老嬤嬤已經打算拉開宮門了。
“不……”阮玉製止了她:“我不想進去。”
老嬤嬤意味深長的睇了她一眼:“人死了,一了百了。對死者如此, 對生者更是如此。皇后還是年輕, 將來這事見得多了, 也就不會這般大驚小怪了。”
將來?見得多了?
阮玉忽然打了個哆嗦。
宮門沉重嘆息着合攏了,阮玉依舊站在那, 對着門扇上的獸首發呆。
身後傳來輦輿的吱呀聲響,有人跳下地,向她走來,腳步一輕一重。
他的腿平日裡看起來也是好的,只要一着急就這樣。
那腳步聲急急趕過來, 站住, 良久, 方低低開口:“我不是捨不得她……”
不是捨不得弄死她直留到現在, 不是捨不得埋了她的屍首以求睹物思人。
“我只是……”
留着她, 是想證明五年前那一幕,五年中這一切, 證明他是清白的。停屍在此,是想告訴你,她死了,真的死了。
可是他要怎麼說?
這個女人,不僅壓在她心上,也壓在他心上,如今死了,還橫亙在他們中間,是要陰魂不散嗎?
“其實,我不愛殺人,只是……”
溫香是製造他們當年離別的禍端,可若不是他的大意,又怎會讓她得逞?溫香該死,可是他呢?
那道疤,不僅刻在小玉身上,更刻在他心上,他都不知自己該受怎樣的懲罰,五年的離別已足夠殘忍,難道還要……
“我知道……”
朱驍忽然聽到前面的人這樣說道,不待他思考她到底知道了什麼,那人忽然轉身,撲到他懷裡,彷彿泄了一切力氣般說道:“我知道。”
他的心口忽然有些發燙。
“我們走吧。”
朱驍點頭,擁着她轉身。
“我要你抱着我。”阮玉閉着眼,臉色虛白:“我的腿都軟了,走不動了。”
朱驍一笑,橫抱起她,向着輦輿走去,腳步漸漸變得堅定。
阮玉真的卸下所有力氣,將全部的自己交到他手裡。
在輦輿調轉的那一刻,她扭了頭,望向緊閉的宮門。
朱驍是心軟的,也正因爲這份心軟,當年夾在她與盧氏之間左右爲難。但不論是因爲孝道還是因爲恩義,她都別無怨言。
他這人,關鍵是重情重義,否則尹金那般剽取了他的身份,還對他斬盡殺絕,他只爲一句承諾,亦不做還擊,而待他重掌風雲,明明可以將尹金擊殺於尺寸之間,他依舊是放過了,爲的就是,他們曾經是朋友。
對於溫香,若說還有情意的話,也只是念在他們都曾經是春日社的人吧,那也是一份美好的記憶。
不殺她……的確,他不愛殺人,他也曾說過,有一種活,比死還可怕。可是當他看到那道傷疤後,他還是忍不住動手了。
她不知他當時經歷了怎樣的思想掙扎,不過那位老嬤嬤說得對,死,於死者是解脫,於生者,亦然。
原來這麼久以來,她都是希望那個女人死的,只是她說不出,做不到,而這個男人,成全了她虛僞的善良。
至於將來……
誰知道呢?是他繼續維護她的善良,還是她將自己歷練成一把刀,然後真的去見怪不怪?
此刻,都不願多想。
這個男人身上有她喜歡的龍樓香的味道,多年不變,她願意把自己交給他,只爲這一刻的溫馨。
朱驍能夠感受她的如釋重負,心裡酸酸的。
他長吐了一口氣。
今後再不讓你受任何委屈!
他心道,然後見她長睫一顫,似乎就要睜開眼睛。他壓下脣,深深印在她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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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前,開皇宣佈罷朝七日,帶着皇后,外出遊玩去了。
其實這個決定也不算突然,早一月,內務府跟工部就開始準備了,御林軍也有調動,京城上下開始查檢戒嚴,然後在一個陽光清透的早上,明黃耀眼的儀仗整裝出發,一路迤邐的直往城外去了。
阮玉望着窗外一碧如洗的藍天,只覺嫩嫩的如同果凍般可愛,再看陽光播灑道道金芒,像最輕盈的紗,在枝葉上跳舞。風迎面吹來,牽引她的髮絲,將屬於這個季節的微涼的清新滲進了她的衣褶,她的心間,整個人都跟着變得透明,幾乎可以飄起來。
朱驍看着她眼底的喜悅,脣角緩緩上揚。
他的小玉是回來了,可是在宮裡這些日子,人就好像上了鏽一般,即便尚儀局的嬤嬤不在跟前,她也處處要求自己做得合乎規範,更何況那幾個嬤嬤自以爲有了用處,更加的有恃無恐?
那日下朝早了些,剛走近宮門便聽見白嬤嬤在殿中拿腔作調:“皇后娘娘,這路可不是這麼走的。早年哪怕是落選的小主亦知規知矩,若是像娘娘這般,這宮裡的任何一個位分,怕是連肖想都不可能呢……”
“可不是?”趙嬤嬤立即幫腔:“行路的姿勢只是基礎,聽說皇后當初也是有宮裡的老人兒調|教的,可怎麼……”
嗤笑:“更莫說琴棋書畫了。皇后娘娘,不是老奴說您,這鄉下來的,若想脫去那身土味,這麼個練法可是不成的……”
他大步進門,正見阮玉頂着厚厚一摞書在兩位嬤嬤的訓導下走路。
肩上還各置一隻盛滿水的碗,水面晃動,彷彿就要潑灑出來。
日光很曬,汗水自她發間滑落,布在頸子上,顫顫的亮。
兩位嬤嬤身板挺得筆直,一唱一和的大驚小怪。
他突然怒吼:“都給朕滾出去!”
兩個嬤嬤還要狡辯,他立時踹了桌子:“這是朕的皇宮,是朕的天下,朕的皇后想怎樣便怎樣,她就是棵草,也容不得你們作踐。更何況朕的皇后是天上明月,舉世無雙,也是你們這種雜碎能夠仰望的?”
那一天,他發了很大的火,差點裁了尚儀局,還是小玉苦苦相勸才罷手。
他如今才知道,原來他不在小玉身邊的時候,她的日子竟是這樣過的。
他將兩個嬤嬤趕出皇宮,又上下敲打了一番,還告訴小玉:“該心狠就心狠,這羣東西,你只要彎一彎腰,她們就敢爬上來。”
可是他深知小玉的性子,而且他發現,小玉對眼下的生活很滿足,她的要求越來越小,整個人也開始變得蒼白,笑容也開始虛幻。
他明白原因,可是現在……
他攥了攥拳。
“誒,你看,那有隻鳥窩……”阮玉扯了扯他的袖子,讓他看那株大楊樹的樹梢:“被枝葉遮掩住了,看見了嗎?”
朱驍順着望去,隱約見繁枝密葉處的一蓬枯枝,笑:“一個鳥窩,也值得這般高興。一會我讓人把它摘下來,天天放你牀頭,可是喜歡?”
“不要,這樣就沒意思了,還是讓它掛在那的好。”
朱驍笑意一滯,摸了摸她的頭髮。
阮玉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說了什麼,只不斷的點着周遭的景緻讓他瞧。
一片樹葉,一朵小花,一間民房,一朵白雲,哪怕是一塊石頭,都能引起她極大的興趣,甚至能衍生出各種故事。
他的小玉此刻開心得像個孩子,那個他曾經認識的明朗又生動的小玉,回來了。
他環住她的腰,下頜枕在她肩上,跟她一同望窗外。
“你怎麼不說話?”阮玉回頭看他,眼睛亮閃閃,臉蛋紅撲撲。
“有你說就夠了。”朱驍埋首她的頸窩,深深的吸了口熟悉的香氣。
“誒,你看,一隻兔子跑過去了!”回頭瞅他:“你是不是故意選的這條路?我記得以前咱們也經常到處玩,卻沒見過這麼有趣的地方……”
朱驍不說話,只摟着她笑。
馬車骨碌碌走,華傘輕轉,旌旗飄揚,獵獵聲響遮住了鳥鳴,遮住了樹葉窸窣。車前車後,是幾乎望不到頭的護衛,將整個世界都佔得滿滿的。然而再滿,也只有他們兩個人。
儀仗在祠堂前停駐。
按照行程,他們要先探望阮洵。
朱驍小心的攙扶阮玉下了車,擡望眼,忠義祠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鏗鏘有力的鑲嵌在墨色的匾額上,再看左右楹聯……
忠肝義膽傳天下,熱血丹心耀神州。
正是朱驍親自所書,阮玉的眼角一下子就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