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羅先生該回去吃午飯了!”阮玉盯着兒子,嘴角猛的抽動了兩下。
這種表情是說,我要發火了, 你給我小心點!
“羅先生就在這吃。”金蛋抱住人不放, 仰頭:“爹懶, 我去幹孃家給乾爹要吃的!”
你這麼幹爹乾爹叫着人家, 也不怕你段乾爹削死你?
阮玉一把沒抓住, 眼睜睜的看着他哧溜一下躥到門口。
“金蛋很像他。”
阮玉猛然回頭,卻只在尹金臉上見到和煦,就連一雙微長的眼睛都一片平靜。
她提了半天的心忽然就落了下來。
尹金笑了笑, 望向窗外,金蛋的小身影正溜出院門:“你不用擔心我對他不利, 其實我……”
他忽然咳嗽起來。
起先還帶着剋制, 然而很快不可遏止, 阮玉倒杯水轉過身來時,正見他抹去脣角的血絲。
“尹金……”
他似乎是吃了一驚, 擡頭,笑:“我在吃藥。你也知,中藥見效慢……”
阮玉冷着臉,把茶碗放到他手邊,不過很明顯的, 她的態度不如先前惡劣, 而且幾次三番的欲言又止。
“阮玉, 如果……我是說如果, 我沒有多少日子了, 你願意……”
“回去吧。”
尹金沒聽懂,看她, 目光溫柔。
阮玉擡起眸子,對上他的視線:“回去,回到咱們原來的那個時空。我認識一個朋友,她可以幫你。你知道嗎?西山果然有通往現世的通路。到時,你可以繼續做你的律師。你放心,她會幫你把一切有關身份的東西辦好的,而且……”
“到這邊我就做個假的,回那邊我還是個假的,感情我一直都是假的。”
阮玉語塞。
“我當別人已經當夠了,我想做一個屬於自己的人,留下屬於自己的印跡。雖然失敗了,不過現在也挺好。我做的是自己喜歡的事,再不用擔心舉止言行不當而被人懷疑,倒活得比前世還自在。”
轉眸看阮玉:“既是你認識那樣一個人,你爲什麼不回去?”
阮玉不語。
“捨不得他?”
尹金一語中的,眼瞅着阮玉長睫一顫,他淡淡一笑:“也好,有時有了牽掛,纔會覺得自己還活着……”
阮玉正打算說上兩句,金蛋回來了,捧着一隻蘭草大面碗,小嘴不停的吸着氣:“乾爹快吃,我讓乾孃特意爲你……呀……”
一碗麪片連湯帶水的全傾在了尹金的衣服上。
麪湯尚冒着氣,尹金騰的就從椅子上蹦起來。
阮玉不知該如何是好,一邊幫尹金拂着沾在衣上的面片跟湯水,一邊回頭呵斥兒子:“怎麼這麼不小心?”
“我……”
金蛋搓着燙紅的小手,眼睛裡淚水汪汪,正打算委屈大哭,忽然瞪大眼睛:“乾爹,你也沒有奶奶……”
其實在這種挨燙的情況下,應該第一時間將衣物脫下,尹金也的確這麼做了,結果……
那二人齊齊僵住。
金蛋眨眨眼,上前仔細瞅了瞅,還打算摸上一摸。
“給我出去!”阮玉怒吼。
金蛋一個激靈,小臉一皺跑了出去,到了外面才記起放聲大哭。
“金蛋……”
尹金喚了一聲,轉頭看阮玉,眼帶埋怨,然後……
“瞧你都把孩子教成什麼樣了?”
阮玉將目光從他佈滿疤痕的胸膛上移下來,沉默片刻,轉身進了裡屋。
出來的時候,手裡拿着一套男式的衣袍送到尹金面前,彷彿沒有好聲氣,但語調明顯低了許多:“給!”
尹金接過衣服,慢條斯理道:“這是不是說以後要常來常往了?”
“這衣服是送你的,以後不要再來了!”
“送我的?難道是什麼信物?”
“你……”
回頭,尹金正在慢悠悠的換衣服。
“到裡面換去!”
這是外屋,被人看到她屋裡多出個男人還在換衣服算怎麼回事?
可是尹金進到裡屋後她方想起,要是被人看到一個男人從她屋裡出來似乎更成問題。
可是她現在也不能把人揪出來。
算了,反正她也是個“男人”,別人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思緒又不由自主的移到那傷痕累累的胸口,轉而想到朱驍……
尹金也是吃了不少苦的人……
不欲多想,使勁的刷地面。
“唉,我說你就算扮男人也不至於這麼賣力吧?”
身後忽然傳來尹金的笑語。
她回了頭,見尹金倚在門口上,抱着手臂意有所指的瞧她。
她的袍子穿在他身上總歸短了一截,看起來有些可笑,但也不損他的風度,倒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
他這般說着,還點了點自己的右腮。
她不由自主的就去摸臉,待發現那顆大痦子尚好端端的堅守崗位時鬆了口氣。
其實她也不想弄成這樣,只是當初就琢磨怎麼讓人認不出怎麼來,還刻意弄出這個痦子,結果動不動就要察看它是否健在。偏偏痦子上又被她沾了幾根毛,於是這麼摸起來,就有點猥瑣的味道。
這張臉每天她收拾完畢自己都不願看,此刻聽到尹金髮笑,她放下手,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可也覺得自己好笑,想要笑,又急忙繃起臉,繼續刷地面。
“你啊,就是醜也總是那麼惹眼……”
這一句的語氣很低,很柔,語音醇厚,就好像,就好像……
阮玉停止動作,看着浸溼的地面倒映着自己的臉,影影綽綽,就連游出的聲音也飄忽不定:“尹金,其實我……”
“你不用說什麼。”尹金打斷她,但並無不悅,還笑了下:“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也知道我想說什麼。我不指望你能夠迴應,畢竟喜歡你是我的事,我只是想在我……”
聲音忽然低了下去,轉瞬變得快樂:“我只是想做一些我喜歡的事。說真的,自打成爲尹金,雖然身份不同尋常,我還真沒覺出什麼快樂,直到我遇見你……”
他深深的望着那個背影,雖然她始終沒有回頭,依舊一動不動的望着。
其實若是能一直看着她,也不錯,只可惜……
他壓抑住胸腔裡的那股躁動,再開口時,嘴裡就泛起一股甜腥:“可能就是因爲咱們都有着相同的來歷,所以纔會覺得……覺得你很親切吧。所以,這只是我的事。我也不會對你造成什麼威脅。將來你若是得遇良人,我祝福你;若是你就想這麼繼續下去,我就守着你;若是你……”
最好一句,他停了良久,大約也覺得希望渺茫吧,便只是笑,然後帶出兩聲壓抑的輕咳。
“總歸你只需記得,哪怕你山窮水盡了,也有我在你身邊。我走了……”
語畢,他毫不吝惜的走出門,再也沒有回頭。
阮玉望着他的背影,嘴張了張,終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她隱約能覺出尹金有些不同尋常,但不再是危險,因爲現在他即便抓了她,又能威脅朱驍什麼呢?人質,總該有點價值吧。
她想到他脣角的血絲,想到他劇烈的咳嗽……那種撕心裂肺,絕不是裝出來的,還有他的欲言又止,他這般毫無顧忌的說出對她的喜歡,就好像蠟燭拼着最後一絲的光亮……
尹金,他該不會……
且不說當年他與朱驍的對戰是否受傷,單是這些年的顛沛流離,定也是餐風露宿,擔驚受怕吧,何況他的心氣本來就高,這裡裡外外的雙重打擊,他如何受得住?
當年他跟朱驍角逐,她是希望他敗的,可是從來沒有想過要他死,畢竟他是她在這個時空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是最談得來的朋友,是對她襄助良多的朋友,也是,一個親近的人……
她對着門口失神半天,忽然站起身。
——————————
“金蛋,金蛋……”
阮玉正要跑出院子,卻是視線一偏,於是在牆腳處發現個小小的身影。
金蛋穿着早上新換的寶藍色小褂,縮成一團蹲在柴堆前,見她望過來,嘴一癟,倔強的歪過小腦袋,繼續對着柴堆面壁。
阮玉板着臉走過去,蹲在他身邊。
金蛋轉過身,她跟着轉,再轉,再跟,就像以兒子爲圓心以二人距離爲半徑畫圓似的。
金蛋拿小木棍使勁在地上畫,也不知畫的什麼,隨着阮玉的“跟蹤”,他的氣息愈發沉重,嗓子呼嚕呼嚕的,忽然將木棍一丟,往地上一坐,咧嘴大哭:“你還管我幹什麼?你都把我攆出來了!”
這就是小孩子,被攆出來也只是蹲在自家牆角賭氣。
阮玉只覺又好笑又好氣,一把扯過他的小手。
他開始攥着小拳頭不讓看,可小孩子還是希望有人疼愛的,掙吧了兩下,便半推半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