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那個身份暴露初初從金家逃出的夜晚, 他迷迷糊糊的顛簸在馬背上,自始至終不明白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直到一個人拉住他的馬繮。
他認識這個人, 是他的師傅, 他的一身本事, 都是師傅教他的。
他自記事以來認識的第三個人, 就是師傅。
師傅陪了他二十年, 在他成親的頭半個月離開了。
當時他想,若不是阮玉非要嫁給他,師傅也不能離開, 於是對阮玉的怨恨又多了一重。
然而此際方知,原來師傅也不是普通人, 是聖宗, 也就是他的親生父親身邊的一等侍衛, 是爲了保護他而存在的。若他可安然度過此生,他們都跟着功成身退, 而若他想重振前明,他們一力相隨。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這些年裡的怪異。
他一直以爲的船到橋頭自然直,關鍵時刻的貴人相助,原來都是……
別的且不論, 單說他爲金家挽回損失的那次。
他怎麼就那麼順風順水, 要人有人要時機有時機?
騙子乘的船就要開了, 他還離得八百丈遠, 眼睜睜的看着船往河心而去。可是風平浪靜的, 裝着那麼幾個人的船卻忽然一陣搖晃,竟然翻了。
騙子一通狗刨爬到岸邊, 正正趴在他腳下。
他當時還在詫異,狗刨的速度怎麼那麼驚人,簡直飛一樣。
還有在刑部大堂的會審,他就想着怎麼會有那麼多正義之士出來幫他,他的手銬腳鐐怎麼一下子就崩斷了,原來是……
他看着一個又一個的人從暗夜裡涌出來,無邊無際的涌出來,彷彿他們原本就守在那裡,只等他一聲號令。
他竟然看到了老紀頭,那是前明的御廚……還有不少以往便與他相識的朋友,他們曾經勾肩搭背,把酒言歡……更有無數無數的他看着眼熟,以爲是擦肩而過再無交集的人……
那一刻,一切混沌豁然開朗。
而當他下定了必贏的決心,更覺心中無限通透。
對,爲了小玉,爲了讓她不再東躲西藏,爲了還擊她在啓帝那裡受到的欺凌,爲了洗刷蘭心公主仗勢欺人令他二人受到的嘲諷、恥辱以及彼此生出的隔閡與罅隙,他必須贏!
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須找到小玉,告訴她自己一切平安,也告訴她不要輕舉妄動,只需等着他來接她便好。
於是此刻,他抱緊了懷中的人,吻重重落在她的鬢角眉梢:“小玉,別再到處亂跑了,我真怕再也找不到你。這裡很安全,一是因爲此地無關緊要,一是我已派重兵把守,你儘可安心。”
這個久違的懷抱因了日夜奔波操勞變得消瘦,然而更結實有力了。阮玉靠在上面,忽然覺得懸了兩年的心就這樣落下來,安安穩穩。
她深吸了口氣,閉起眼睛享受了片刻,然後擡頭神秘一笑,打領子裡掏出一個拴着紅繩的小東西,放到朱驍的掌心。
朱驍看着那個的物件,挑眉,瞭然,再皺眉,忽然大怒:“你就是爲了這個玩意跑回去的?”
阮玉點頭:“草原一直按兵不動,八成就在等着這塊狼神骨。如今形勢緊急,若是你得了草原的助力,定是會……”
“不行!”朱驍斷然拒絕了她。
阮玉嚇了一跳,急忙解釋:“其實赫答當初就是想把狼神骨送給你的,只是印致遠在跟前,而你的身份又……所以只能借賀禮的形式。再說,究竟是送給誰的又有什麼關係?狼神骨是草原的信物,是草原必須遵守的承諾,只要於己有利,又何必在乎那些無關緊要?”
金玦焱搖頭。
他哪是在乎什麼顏面?
是,以前他是愛面子,然而大敵當前,不只是自己的性命,還有跟隨他的所有人的性命與前途,都在他的手上,他怎能因小失大?如今簡直是什麼卑鄙用什麼,什麼有效用什麼,還哪管什麼君子之道?只是這塊狼神骨,他不能要!
狼神骨是與草原結盟的信物,而爲了鞏固聯盟,永結同好,僅有狼神骨是不夠的。
赫答與他相交至深,當年印致遠一直心存嫉妒。他以爲是二人脾氣相投,卻不想,赫答早就知他來歷,那麼赫答對他的仗義,究竟是因爲友情,還是想在關鍵時刻助他一臂之力,亦或者是在進行一種投資,更或者兼而有之?
他不知,他只知自己當年傻乎乎的,爲了回報這份友情,對赫答的妹妹蘇兒敏也很照顧。
他真是將她當妹妹待的,卻不想……
這麼些年來,因爲自己的好交好爲,也因了前朝故舊對他的暗中相助,他的朋友可謂遍天下,也便是爲什麼他振臂一呼,可四方響應的緣故。
在草原,他也有朋友。
所以他知道,赫答大汗聽說他起事,立即就要出兵相助。是蘇兒敏,蘇兒敏攔住了赫答。
她跪求,哭訴,以死相逼。
至於爲了什麼,朱驍心知肚明。
赫答遂保持觀望,他理解,畢竟他們所謂的兄弟之情,朋友之誼,又如何抵得上手足血親?然而若是想借此機會讓他娶蘇兒敏,辦不到!
但這些他是不會同阮玉講的,免她擔心,也不想讓她生出種種顧慮,認爲自己成爲了他的累贅。她這個人,平日看着隨意,其實心細得很。
於是他抿緊脣,半晌方道:“想要得到什麼,總需相應的代價去交換。中原與科沁草原接壤的幾個城鎮,忽含大汗生前就一直惦記着。再者,一旦受人恩惠,便總是矮了人一截。我堂堂中原大國,難道還要爲個草原小民折腰?任它予取予求?”
阮玉默然,然而朱驍看着她微蹙的眉心便知她已然猜到了他的顧慮。
小玉,你有時能不能不要這麼聰明?你讓我……
他看着掌心的狼神骨。
這是小玉冒着風險,甚至差點失掉性命爲他取來的,飽含着她對他的擔憂與牽掛,可是他豈能用她的心意來傷害她?
無關乎氣節,只是他不想,亦不能!
無聲一嘆,將狼神骨重新掛回她的頸子上。
“其實是我現在根本就不需要他們施以援手,珍珠還是魚眼,總有真相大白的時候!所以何必浪費這一個承諾?待到將來真的有什麼難處,再狠狠敲赫答一筆!”
阮玉擡眸……難處?還會有什麼難處?
他大笑:“總歸不會便宜那小子!”
她也跟着彎彎脣角:“那你把黑電帶走吧。”
她深知在戰場上,一匹優秀的戰馬能夠發揮的重要作用,而黑電,也需一個馳騁的天空,那可是一匹難得的寶馬。
然朱驍立即搖頭:“黑電留給你。”
“可是……”
“沒有可是。小玉,如今的形勢瞬息萬變。雖然這裡暫且太平,但誰也保證不了沒有個萬一,若是……黑電可助你一臂之力。不過……”他皺眉,做出可憐兮兮的樣子:“你一定要給我留個線索,就咱倆知道的,我好去找你!”
話至此,似乎就要談到離別了。
阮玉咬了脣,半晌方平靜了聲音問道:“你,什麼時候走?”
又是半晌沉默,朱驍下頜抵着她的發心,摟着她左右搖晃,有些撒嬌的噓聲道:“小玉,我餓了……”
糟了,她怎麼只顧着說話,如今只米下了鍋,菜還沒着落呢。
急要準備,被他一把抓了回來。
“小玉……”
他在耳邊低喃,舌尖捲了她的耳珠,輕輕一吮。
她渾身頓如過了電般僵住了。
他的吻只滑至頸側,便再也忍不住,橫抱起她,往裡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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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裡的飯尚在咕嘟嘟的冒着氣泡,卻無人去管。
牀上的棉布帳內,另有兩道別樣的氣息在翻滾,交織。
沒有交流,只用身體傾訴着彼此的思念。
沒有矜持,只用最大的熱情表達着此際的歡悅。
她的主動令他欣喜,他的勇猛令她瘋狂。
沒有猶豫,因爲他們沒有時間。
他已最強悍的姿態膜拜了她的一切,終於在他進入她時,發出滿足的一嘆。
輕吻她微皺的眉心,呢喃:“小玉,你還欠我個孩子……”
阮玉長睫一顫。
是了,她還欠他個孩子。
兩年前的那個秋日,她說,只要他中秋前能趕回來,他們就生一個孩子。
兩年……
恍若隔世,又迫在眼前。
他吻住她,手仿似無意的伸向枕頭,然而在觸及的瞬間又收了回來。
動作細微,但是阮玉依舊覺察到了。
她的心頭一酸。
她以爲的小秘密,她屢次懷疑他已發現又屢次覺得再次瞞天過海的小秘密,原來他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