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北顧的目光,死死釘在卷首的刑賞忠厚之至論七個墨字之上。
他太熟悉這個題目了,這本來應該是今年嘉祐二年禮部省試的策論題目,因蘇軾現編“三殺三宥”的典故而在歷史上變得極爲出名。
可現在,它竟提前出現在這裡,出現在一場非官方的意氣之爭中,由韓絳作爲“棄用之題”拋了出來! 蝴蝶的翅膀,終究掀動了風暴!
歷史的軌跡,隨着他這個穿越者的擾動,無可挽回地發生了偏移。
陸北顧確實不知道是因爲什麼原因才導致了這種情況出現,在這麼一瞬間,一股巨大的茫然感也確實攥緊了他的心臟。
但剎那過後,陸北顧便閉上眼睛,用周敦頤交給他的方法,強行鎮靜了下來。
等他睜開眼時,眼神已迅速恢復了清明。
陸北顧的能力完全來自他穿越前後焚膏繼晷的苦學,這是任何時候都丟不了真本事!
有真本事傍身,他沒什麼可怕的。
說的極端一點,就算現在再出現一個穿越者,還是來自這個時間線上的穿越者,把陸北顧未來創作的作品都給文抄了,他都無所謂。
因爲只要學識和創作能力還在,他永遠都能寫出來更新、更好的作品!
這種真才實學帶來的底氣,是文抄公一輩子都不可能有的。
——“天眼”失效又怎樣?我憑硬實力考便是了!
內心既已安定,陸北顧的目光再次落回題目。
蘇軾那篇原文的核心立意便是以堯舜禹三代聖王爲典範,闡述治國者當本於仁心,體現“忠厚”的仁政精神,其文氣勢恢宏,縱橫捭闔,以史爲鑑,直指人心。
而陸北顧則早就打算另闢蹊徑,他要寫一篇同樣精彩,甚至在某些層面更具穿透力的策論,爲蜀地正名,也爲自己一貫的理念發聲。
筆尖飽蘸濃墨,懸於紙上。
陸北顧沉心靜氣,腦中電光火石般最後梳理了一遍,隨後落筆,一行行雄健有力的楷書在素箋上鋪展開來。
因爲早有準備,所以陸北顧是第一個寫完的。
停筆交卷之後,他擡起頭,目光掃過對面。
章衡眉頭微鎖,筆走龍蛇,沉穩依舊,但速度明顯不快,章惇則截然不同,下筆如飛,那股銳利之氣幾乎要破紙而出。
林希則是面色凝重,不時停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力求字字珠璣,辭鋒犀利。
再看己方,蘇軾雙目炯炯,完全沉浸在創作之中,奮筆疾書,顯然文思泉涌,進入了物我兩忘之境。
蘇轍則顯得更加專注謹慎,一筆一劃,力求盡善盡美。
時間悄無聲息地流逝,當香爐中最後一縷青煙嫋嫋散盡,韓絳的聲音響起。
“時辰到,收卷。”
六人也都寫完了,交完卷子之後,閣內瀰漫着一種精神高度消耗後的疲憊感,以及塵埃落定前的緊張。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韓絳身上。
韓絳面無表情,將六份策論收攏到一迭,他捧着那迭試卷,踱步到臨水的窗邊,迎着微寒的春風,一份一份,極其緩慢而認真地審閱起來。
閣外廊下的蜀、閩兩地舉子們更是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程建用低聲對身旁的楊堯諮說道:“勝負在此一舉了。”
“是啊。”
楊堯諮點點頭。
前三場蜀方分別是一平、一負、一勝。
而這最後一場策論,將決定他們這些蜀人能否在東京城揚眉吐氣! 時間一點點過去,彷彿凝固了一般。
韓絳時而凝神細讀,時而微微頷首,時而蹙眉沉思,表情變化細微,卻牽動着所有人心絃。
終於,在漫長的等待後,韓絳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閣內六人,最終落在陸北顧身上片刻,又掠過蘇軾、章衡等人。
他清了清嗓子,按照這迭紙的順序,宣佈評等結果。
“第四場策論,評等如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希,乙上。”
“章惇,乙上。”
“蘇轍,乙上。”
“蘇軾.”
看着手裡這篇如同白璧微瑕的文章,韓絳直皺眉,有些不忍心將其黜落甲等,但最後還是說道:“乙上。”
“章衡,甲下。”
唸到這裡,包括呂惠卿在內的一衆閩地舉子,幾乎都鬆了口氣,這麼多乙上,就章衡一個甲下,肯定寫的極爲出彩,這幾乎就是大局已定了。
但還剩下最後一人——陸北顧!
韓絳的目光再次落在手中最後一份卷子上,停頓了數息,彷彿在回味咀嚼。
終於,他擡起頭,環視衆人,一字一頓,清晰地宣佈。
“陸北顧——”
短暫的停頓,如同將空氣抽乾。
“甲中!”
“譁——!”
閣外蜀地舉子人羣中,瞬間爆發出難以抑制的驚呼! 程建用等人激動得臉色通紅,幾乎要跳起來! 甲中!這是韓絳今日給出的唯一一個甲中!是超越章衡、蘇軾的評價!
韓絳雙手虛按,壓下喧譁,繼續宣佈最終結果。
“本次比試,蜀方勝!”
聽到這個令人難以接受的結果,福建舉子們一片譁然,不少人臉上寫滿了驚愕。
“贏了!我們贏了!”
“陸兄大才!壯哉我蜀中文脈!”
蜀地舉子們的歡呼聲則是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整個馬季良園,連日來被輕視的鬱氣一掃而空,代之而起的是揚眉吐氣的自豪。
林希臉色瞬間變得非常難看,他緊抿着嘴脣。
年輕的章惇亦是猛地擡頭,銳利的目光如電般射向陸北顧,帶着明顯的不服。
章惇對着韓絳大聲道:“策論文章,請韓學士允許我等一觀!”
韓絳自無不可,命從人挨個將六篇文章貼到了閣樓上。
在貼第一篇的時候,他特意對着蘇軾說道:“汝之文章,本想評甲下,奈何‘三殺三宥’之典聞所未聞,定不存於史籍,故而黜落甲等,僅得乙上之評。”
聽了這話,衆人更加好奇。
這麼說,蘇軾的策論,其實同樣寫的非常出彩?只是因爲編了典故才被從甲等黜落?
於是,衆人紛紛看去。
陸北顧也湊過去仔細看了看,蘇軾的這篇刑賞忠厚之至論跟歷史上一模一樣。
他忍不住以手扶額。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果然又寫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