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橫笛鎖空樓(2)
正月十五,月似玉盤,星光熹微,暢音閣在肅穆的夜色中,分外凝重,彷彿蹲守的巨獸,磨好尖牙利爪,只待時機便可縱身撲上,扼其喉、裂其身。
夜風捲起徹骨的涼意撲面襲來,讓人渾身戰慄。然而,究竟是冷,還是期待,抑或是翻涌不斷的殺意與未將泯滅的人心?孫傳宗守在暢音閣內,緊緊盯着外頭的情況,欲看清外頭的一切,而內心裡,早已分辨不清,或許四年前的自己,就已經把不準前途的方向。一路坎坷着走來,如今雖已坐到驍騎營的統領,很多事,已非自己一力可改,只能由着越發複雜的人與事,推着自己往前行進。
然而,在紫奧城,後退,不能生,前進,卻未必會死。
一時間,陳年往事,如被風吹開的書,一頁一頁翻動着在面前呈現,孫傳宗一個恍惚,緊緊握住手中的驍騎營令牌,彷彿要抓住哪怕一線可以平平安安活下去的機會。
副統領肖海天低低耳語:“孫大人,有人來了。”
孫傳宗眸光一凝,如追月之箭一般射去:“拿下!”
“你說什麼?”萬明昱大驚失色,險些摔落手中的青花茶盞,不可置信道,“你在暢音閣抓住的是卓武跟簡云然?禮嬪呢?”
孫傳宗道:“微臣並未發現禮嬪,只怕有人走漏風聲,禮嬪纔沒有赴約。至於簡尚宮……雖然不知爲何她也在那裡,但微臣別無選擇,只能一同捉拿,只是,卓武被擒之後,趁人不備,引劍自盡了。”
“自盡!”萬明昱驚詫不已,旋即又怒斥道,“孫傳宗,你很會辦事!如今人沒了,你想讓本宮唱獨角戲嗎?”
“昨晚的戲,還沒有唱完,是否還會有人粉墨登場,微臣愚鈍,只怕猜之不透。眼下,這把火既已點燃,娘娘還是好好想一想,怎麼把火引到禮嬪身上去,簡尚宮身爲紫奧城正一品尚宮,統領六尚,慎行司的刑罰不能輕易加諸,如今她被囚禁,若是她也死了……”孫傳宗微微一笑,半是提醒半是感嘆,“此案,只能草草了結,不會再節外生枝。”
“孫大人,這件事很顯然,並非是本宮一人導演,只怕有人同時設局,要引簡云然入甕。”萬明昱冷眼看向窗外,寅時方過,如水的夜色那樣寧靜,全然不見紫奧城裡涌動的殺機,“很好!很有趣!紫奧城裡頭,許久都沒有如此熱鬧過了。”
“微臣於深夜造訪和煦堂,確有不妥,但事出緊急,微臣權衡再三,也只有親往奏稟,娘娘放心,並無旁人察覺。”孫傳宗一揖到底,“娘娘好自爲之,微臣告退。”
卯時,東方漸有魚肚白之色。和煦堂,銅漏裡的水一滴一滴落下,在靜謐的殿中有清淺的迴音。萬明昱對鏡自顧,比選着幾支華麗的步搖,卻聽到殿外似有人大聲吵鬧,不由蹙眉道:“採容,外頭怎麼鬧得這樣厲害?”
一語未落,卻是禮嬪闖了進來,她步履急迫,髮鬢也頗爲毛躁,身後的幾名小宮女苦苦攔着:“禮嬪小主,您不能進去!”
“滾開!”禮嬪“啪”的一掌揮在爲首的一名宮女臉上,怒道,“本小主有話,要來問你們的好主子!”
“禮嬪?”萬明昱施施然起身,揮一揮手讓那幾名小宮女下去,慢條斯理道,“是什麼風把最得嫺貴妃娘娘信任的禮嬪吹到本宮這和煦堂來了?”
“如貴嬪,你裝什麼糊塗!”禮嬪原本清亮的眼窩中盡是血絲,異常駭人,她伸手指向萬明昱沉靜若水的面容,帶着純銀嵌明珠護甲的手劇烈地顫抖,那明珠劃過清冷的弧度,若匕首的鋒芒,她咬牙切齒,厲聲道,“卓武死了!他死了!”
“卓武?”萬明昱茫然一笑,不爲所動,“卓武是誰?他是死是活,關乎本宮何事?禮嬪今日的話,倒叫本宮越發不明白了,可別是禮嬪讓烏鴉嚇着了,大白天的竟也胡言亂語起來。”
“你心知肚明,你一早就心知肚明!你在雅琪面前演戲,就是爲了讓雅琪暗中傳話與我,讓我相信你如貴嬪在暢音閣與人私會,好去捉拿你們,你引我入局,就是爲了置我於死地!你好毒的心思!”
“既然你如今已經想透,那本宮也不想跟你打啞謎,只是本宮十分好奇,昨天晚上,你爲何沒去暢音閣?”
“我若去了,就如你所願了是不是?我腳程慢了一拍,等到了那裡,正是燈火通明,我看見……我看見卓武他引劍自盡!”禮嬪滿腔滿肺皆燃着熊熊烈火,若有利箭在手,她一定會射穿萬明昱的頭顱,“我何曾得罪過你,你爲何一定要我死!”
“得罪?”萬明昱冷笑不止,連發鬢的紋金青鸞尾瑪瑙流蘇都覆上一層寒霜,不復往日的嬌麗明豔,“玉蘭香片,你敢說不是你動的手腳?安插雅琪在我身邊,你敢說你沒想着要扳倒我?我小產失子,你敢對天地神明賭咒,你一無所知?”
“玉蘭香片是我所爲,雅琪也是我安插到你身邊,但你小產之事跟我無關!”禮嬪竭力抑住眼角即將奪眶的淚水,狠狠瞪向萬明昱,“宮裡頭的事情只是我們女人間的事情,你何必把局外人也牽扯進來!”
“一日宮中人,終身宮中鬼,試問禮嬪你,鬼有良心嗎?鬼會憐憫人嗎?鬼會心慈手軟嗎?”如貴嬪步步緊逼,目光如冰錐一般將禮嬪牢牢釘住,讓她動彈不得,“我的孩子沒了,難不成我這個做母親的,就能拋卻過往、每日言笑靨靨?我一定要報仇,而你,註定要栽在我的手裡,一生一世不得翻身!”
“你知道我的過往,我難道就願意入這紫奧城?我難道就願意婉轉承歡?我有我的苦處,你有你的痛楚,你尚且知道失子之苦,怎會不明白同爲母親的我的心?你怎麼如此無情?”
“本宮無情?方纔禮嬪你也說過,你腳程慢了一拍,故而能逃脫孫傳宗的捉拿。可見你也想着去捉拿本宮,不是嗎?是誰無情?是誰無義?你也配在本宮面前拿仁義二字說理道情?”
禮嬪揚一揚臉,眼角盡是明烈的恨色,她緊緊咬住下脣,不經意間,已是鮮血淋漓:“很好!如貴嬪!我安柔荑發誓,從今天開始,我只有唯一一個敵人,那就是你!只要我活一天,你萬明昱的日子,一定不會好過!”
“本宮不僅對你的事瞭若指掌,你以爲你能逃出此劫?簡云然跟卓武有無關係,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你不要白日做夢!”
“卓武的死,我必定要你血債血償!即便我死了,也要拉上你同赴黃泉路!”
見禮嬪怒氣衝衝離去,採容不覺有幾分害怕:“娘娘,只怕禮嬪現在是要玉石俱焚啊。”
萬明昱飲了一盞茶,方平復了方纔急促的呼吸,淡淡道:“她想出手,那本宮就出手更快,你放心,能笑到最後的,只會有本宮一人。”
頤寧宮,朱成璧斜斜倚在織錦掐金的玫瑰色貴妃長榻上,捧着雙龍趕珠的茶盞,如鴉翅的濃密睫毛微微垂着,在光潔的面上投落一片淡淡的陰影,竹息與竹語侍立兩側,執着絞紗面的竹骨扇輕輕扇着。
“嫺貴妃,今天一大早,哀家就聽聞,昨天亥時,孫傳宗在暢音閣捉拿了私通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朱成璧語調平和,但隱含着一絲機鋒,朱宜修不敢遲疑,忙道:“母后恕罪,起因是孫傳宗收到一封密函,稱有宮中女眷與人偷歡,更約定在正月十五於暢音閣會面,孫傳宗不知是真是假,未敢稟報皇后娘娘與兒臣,只是自己帶了人手在暢音閣設下埋伏。結果果然發現一男一女,那卓武是通明殿的侍衛,被擒之後引劍自殺,簡云然被關在暴室,畢竟是正一品的尚宮,故而未曾動刑。”
“引劍自殺?看來卓武是有問題,只是簡云然一向循規蹈矩,不像那私通之人。”朱成璧以手支頤,沉吟道,“昨晚之後,六宮妃嬪,可有人形跡可疑?”
朱宜修忙道:“兒臣也有此猜測,所以命人暗中查看六宮嬪妃舉動,並未有異常。”
“嫺貴妃娘娘這話有包庇之嫌。”
朱成璧驚愕回首,見萬明昱翩然入殿,她屈膝行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嫺貴妃娘娘萬福永安!”
朱宜修蹙眉道:“如貴嬪,你說本宮包庇,所謂何意?”
“六宮嬪妃,有一人嫌疑最大,那就是嫺貴妃娘娘身邊的禮嬪。衆人皆知,禮嬪與嫺貴妃親厚,敢問嫺貴妃,你既然命人暗中查看六宮嬪妃舉動,又怎會察覺不到禮嬪異樣?若不是你力有不及,那就是蓄意包庇隱瞞、欺騙太后娘娘!”
朱宜修一驚,驟然迸發出怒意:“如貴嬪!宮規森嚴,不可信口雌黃!你既說禮嬪與卓武私通,可有真憑實據?”
“嬪妾願以性命擔保,禮嬪與卓武必有私情!若太后娘娘與嫺貴妃娘娘不信,大可搜查卓武的住處,必能發現蛛絲馬跡!”
朱成璧見萬明昱言之鑿鑿,也有幾分相信,忖度着道:“既然你這樣確定,那麼,竹息,傳哀家懿旨,將禮嬪禁足於枕霞閣,無詔不得出。”
一語未落,禮嬪已端步入殿,不顧身後宮人的阻攔,沉聲道:“太后娘娘且慢!”
朱成璧奇道:“禮嬪,你來做什麼?”
“嬪妾是來揭發如貴嬪宮中的雅琪,她與卓武私通,穢亂宮闈!”
萬明昱大怔,厲聲道:“禮嬪!你竟敢胡言亂語麼!”
禮嬪穩穩跪下:“嬪妾自然沒有胡言亂語,敢問雅琪的死,如貴嬪娘娘能否捫心自問,不是你加害的?”
宛如驚雷在耳畔炸響,萬明昱大驚之餘,腳步也有些踉蹌:“你說什麼?誰死了!”
禮嬪輕蔑地看了萬明昱一眼,一字一頓道:“如貴嬪娘娘管束宮人不力,和煦堂的宮女雅琪與卓武私通,卓武被捉拿後,雅琪跳入太液池自盡,到底是如貴嬪所逼還是她畏罪自裁?嬪妾不能得知,只能求嫺貴妃娘娘做主,孰知貴妃娘娘在頤寧宮,嬪妾便匆忙過來。然而,方纔嬪妾竟在殿外聽見如貴嬪娘娘歪曲事實,企圖借卓武之事陷害嬪妾,狼子野心,何其歹毒!”
朱成璧且驚且疑:“和煦堂的事情,爲何禮嬪你知曉得這樣清楚?若是你偶然撞見卓武與雅琪私通,知而不報,你也有罪!”
禮嬪伏地三拜,舉起右手起誓,鄭重道:“太后娘娘明鑑,嬪妾確有知而不報之罪,但如貴嬪有欺上瞞下、抹黑陷害之罪!太后娘娘若懷疑嬪妾,嬪妾便以項上人頭擔保,如貴嬪所言皆是妄言!太后娘娘要調查前因後果,嬪妾無話可說,願被禁足枕霞閣直至真相大白!”
禮嬪如此篤定,一絲一毫也尋不出緊張遲疑之色,萬明昱心中疑竇頓生,猜測禮嬪已有萬全之策,一時間倒也不敢開口應對。
朱成璧冷冷看一眼萬明昱與禮嬪,望着朱宜修道:“嫺貴妃,你覺得應該如何處理?”
朱宜修略一思忖,徐徐道:“宮中女眷私通,事涉皇家體面,這件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兒臣會壓制流言蜚語傳播,另外再細細審問簡云然,至於雅琪,人已經死了,追查下去也沒有意義,只要調查一下卓武的住處與往來的侍衛,相信就能明白。”
朱成璧點一點頭:“你說得不錯。如貴嬪,禮嬪,你們二人,有多大的恩怨,哀家都不會管,今日在頤寧宮的這些話,哀家權當沒有聽過,你們回去吧。若出了這頤寧宮,再生出事端攪得闔宮不寧,哀家決不輕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