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玉露一相逢(2)
頤寧宮,暖意洋洋,案上的青玉茶盞上有微微的霧氣飄搖,漏進殿內的雪光混着細碎的日光,有輕柔的光暈在羅紋歙石淌池硯的邊緣流轉,一旁的鏤雕福祿壽三星報喜的博山香薰裡焚着上品檀香,那爐煙寂寂寥寥、淡淡縈繞,似遠山、似雲川、似遙遙迢迢隔着的迷濛霧光。
朱成璧握着一支狼毫毛筆給一卷明黃稠面的奏摺做批註,轉眸望一眼一旁磨墨的竹息,柳眉微微一蹙,道:“怎麼魂不守舍的,連墨也磨不好。”
竹息有些許的踟躕,聞言勉強笑道:“太后娘娘息怒,奴婢早上聽說了一件事,但是,您一早囑咐過了,今日要批閱的奏摺甚多,外頭的事情不能擾着您。”
“說。”
“攝政王王妃徐妃病重了。”
竹息的聲音極輕,不過輕描淡寫的一句,朱成璧卻是心中一驚,忙擱下毛筆道:“什麼時候的事?”
“太后娘娘,去年六月的時候,徐妃的母親過世了,徐妃傷心過度,哭壞了身子,那一陣子,偏偏攝政王又忙着朝政,無暇顧及,如此才落了病根。今年年初的時候,徐妃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但沒傳過大夫,只在府裡自己煎藥來喝,拖到今日,實在是瞞不住了……”
朱成璧皺眉道:“呂側妃也是個糊塗的,徐妃不肯就醫,她也不曾從旁相勸嗎?趕緊讓樑太醫去瞧一瞧。”
竹息爲難道:“太后娘娘三思,若是樑太醫去瞧,奴婢擔心,反而要壞了事。”
朱成璧一怔,握着玉版扇的手微一凝滯:“壞了事?”
“太后,您細想,樑太醫是您的心腹,若是樑太醫回天乏術,傳到了外人的耳朵裡,恐怕會說,是娘娘您授意,讓徐妃活不下去……”
朱成璧怔忪片刻,心頭逐漸有幽暗的火苗搖曳起來,似是澆灌了春雨而蓬勃滋生的幼芽:“哀家身在紫奧城,外頭的事也不甚清楚,哀家問你,這徐妃病着,京城裡是不是已經傳遍了?”
竹息垂了眸子不敢看朱成璧的眼睛,聲若蚊蚋,訥訥道:“太后娘娘息怒,市井之人往往聽風就是雨……”
朱成璧勃然大怒,狠狠瞪向竹息道:“聽風就是雨?若不是這風推波助瀾,雨能這樣離譜麼!到底是徐徽音還是呂惠媛!是存心要哀家難堪麼!統統是混賬!”
竹息唬得不敢接話,只袖着手靜默一旁,朱成璧還未曾按住全部的怒氣,卻是竹語匆匆打了簾子進來稟道:“太后娘娘,皇上來了!”
朱成璧一驚,似有幾分心虛,忙轉眸看去,玄凌着一襲赤色緙金袍,匆匆進來,微微行禮道:“母后安好!”
“安好?你倒也知道哀家安好?整整九天,皇帝原來還記得這宮裡頭有頤寧宮這個地方!”
玄凌微微尷尬,卻不欲相爭,只抹一把額上的汗道:“母后,兒臣有一事相求!”
朱成璧一愣,疑惑道:“什麼事?”
“兒臣要立朱柔則爲後!”
一字一頓,卻如鹿皮重錘“砰砰”錘落於鼓面,朱成璧大驚失色,遽然起身,耳垂上鴿血紅牡丹耳環的繁複流蘇一陣瀝瀝作響,珠玉相碰發出的清脆聲響直如新年的爆竹一般在耳畔爆響:“你說什麼!立,立誰爲後!”
“朱柔則!”
竹息張口結舌、震驚不已,見朱成璧亦是詫異地說不出話來,忙握着鬆羅帕子上前,揩一揩玄凌額上細密的汗珠,半是低低勸慰半是暗中示意:“皇上是與太后娘娘玩笑吧?皇后之位,不是嫺妃娘娘的麼?”
玄凌不動神色,推開竹息,迎上朱成璧質疑的目光:“嫺妃的後位,是母后硬塞給兒臣的,兒臣不要,兒臣喜歡的是朱柔則,不是朱宜修!”
朱成璧連聲冷笑,伸手向他,厲聲道:“皇帝!你可是糊塗油蒙了心?朱柔則已經許配給撫遠將軍之子!你奪人之妻,豈非讓天下萬民笑話!”朱成璧的眸光中有烈火翻騰,映着玄凌不欲退讓的鎮定容顏,怒斥道,“你從未見過朱柔則,爲何突然要立她爲後?”
玄凌嗤的一笑,負手而立:“既然朱柔則尚未嫁爲人妻,那兒臣就算不得奪人之妻!更何況……”玄凌逼視朱成璧的厲厲眸光,“母后,您這番教育兒臣,口口聲聲說‘天下萬民’,那你可有想過,你又有何資格!”
朱成璧一個踉蹌,身子晃了幾晃,髮鬢華貴奪目的鎏金雙鳳奪明珠步搖垂下的瓔珞一陣亂顫,有交錯迷亂的幽冷弧度,她緊緊按住胸口,似是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竹息從未見過朱成璧與玄凌這樣對峙的情狀,嚇得面色都白了,慌忙跪下道:“皇上!皇上!您可是糊塗了,您怎能這樣說太后娘娘!”
竹語亦是跪下,“砰砰”叩首不止,哀求道:“皇上!太后娘娘殫精竭慮,可全是爲了您!皇上,您趕緊認個錯兒!奴婢求您了!奴婢求您了!”
玄凌毫不動容,厭惡地瞥了竹息與竹語一眼,神色復歸於清冷剛毅。
朱成璧勉力靜一靜心神,緊緊握住蹙金撒松花帕子按在胸前,盡力將百般千種的震怒與傷心死死壓住,端肅神色道:“你是皇帝!一身系天下安危,萬民觀瞻!做事之前總得好好想想,這事能不能做!皇室言而不信,擅自撕毀婚約,你讓萬民如何相信你,如何相信哀家!爲了一個朱柔則,被臣民笑話!是否值得!”
玄凌的眼神中閃爍着滿滿的果毅堅決:“爲了她,天下萬民笑話,母后震怒,我可以挺身而受!身爲帝王又如何?有一真心人相知相許,纔是這天下間第一得意的事!爲了朱柔則,我寧可不要這皇位!”
朱成璧且驚且怒,目光緊緊迫視着玄凌堅定執着的神色,心緒一蕩,似乎看到了七年多前,爲迎阮嫣然入宮,在昭憲太后面前苦苦相爭的弈澹。
朱成璧心裡一個苦笑,箇中滋味,幾乎是要深深切入了肌膚、融入了筋脈、刻入了骨髓,弈澹對阮嫣然的癡情,奕渮對自己的癡守,玄凌對朱柔則的癡求,自己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三個男人丈夫,情人與兒子,爲何都是這樣的癡情種子?爲帝王者,執掌江山大權,飽覽人間富麗,爲何總是跨不過這道情關?
心緒又是一個激盪,幾乎看到了更遠,太祖皇帝對粹妃,太宗皇帝對宸妃,亦是百般寵愛、千種繾綣,大周皇室的男兒,跟普通的百姓男子,亦是一樣的英雄難過美人關,江山不敵溫柔懷啊!
朱成璧不得不收住俞飄愈遠的心神,化爲脣邊的絕決凜然之色,心裡再痛,也要定格成一個端肅莊重的太后之姿:“身爲帝王,統領天下,你以爲皇位就是兒戲,說不做就不做麼?皇帝剛剛進這頤寧宮,也知道問我一聲安好?我只求你給我幾天好日子過,將來我也能有臉去見列祖列宗!爲了一個朱柔則,你生出這樣大的事端!這纔是乾元元年,你讓後頭的日子怎麼辦!”
玄凌揚一揚眉:“母后到底在怕什麼?母后的手段,不是多得很、狠得很麼?”
朱成璧怒道:“怕什麼!是啊,哀家怕什麼!能怕什麼!當年廢后與玉厄夫人下藥害你,當年妍貴嬪挾持你,當年祝修儀用毒害你!哀家哪一次不是拖着你從鬼門關裡面出來,你現在倒指責哀家手段多、指責哀家手段狠?仁義禮信的道理,在這紫奧城,不過是清者自清、強者自強的說辭!”
玄凌眉心微蹙:“母后的手段,宮裡人亦是多有議論,兒臣不過鸚鵡學舌,又怎及母后萬一?”見朱成璧越發怒不可遏,玄凌的目光懶懶劃過一側的碎玉青釉雙耳瓶,在瓶中的一捧紅梅上流連,那枝條遒勁有力、孤削如筆、或如蟠螭、或如僵蚓,那紅梅吞吐胭脂、香欺蘭蕙、遊仙香泛、幽夢冷隨。
玄凌的眸光似生出繾綣之意,旋即卻又褪去了情意綿綿,化爲清冷漣漣:“母后擔心天下萬民笑話,其實,天下萬民早已笑話過了!母后以爲您與攝政王一力操控朝政,朕就對朝臣與百姓的議論不聞不問?言官們彈劾攝政王在宮中行不義之舉的奏章早已悄悄擺到了朕的案上,朕還要一個一個駁回!母后啊,朕不來頤寧宮看你,是朕不想一看到你,就想起那些奏章!”
見朱成璧震驚到無以復加,玄凌冷哼一聲:“母后也知道仁義禮信,只是母后再強,也堵不住悠悠之口,扭不過民心向背!有母后做榜樣,兒臣自當效仿,更何況,比起陳平盜嫂,兒臣娶朱柔則爲後,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罷了。”
語畢,玄凌一甩衣袖,舉步出殿,朱成璧怔怔看着他出殿,只覺得胸悶氣短,一個不穩,眼前似有金星四轉,竹息慌忙起身扶住她,急急喚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恍惚間,朱成璧彷彿看到,自己身在德陽殿,眼前朦朦朧朧,似是出現了葉德儀纖濃合度的身影,她的脣邊尤掛着一縷暗黑色的血絲,嘲弄一般地望向自己,一字一頓,似鋒利的匕首扎來:“沒想到,娘娘竟然如此冷漠,那麼,嬪妾便祝娘娘,娘娘與四殿下之間,一定會生出隔閡!”
“應驗了,居然應驗了。”朱成璧頹然闔目,眼角有清淚滑落,抿入寸許厚的織錦蹙金地毯,轉而不見。
朱成璧軟軟癱倒下去,竹息與竹語驚慌失措,一疊聲地尖叫起來:“樑太醫!快去叫樑太醫!”
碎玉青釉雙耳瓶中,一瓣紅梅悄然落下,在漢白玉茶案上,凝成一粒硃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