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雲鬢上飛金雀(3)
臨清堂靜得能聽到堂外簌簌的風聲。
陶氏恐得渾身亂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哀泣道:“太后娘娘饒命。”
朱厚堂氣得面容都扭曲了,“啪”地一掌揮在陶氏保養光潔的面上,咬着牙斥道:“蠢貨!蠢貨!”
馮氏與王氏亦是嚇得面色發白,見朱厚堂喘氣不止,慌忙扶住了他,替他撫着胸口,低低勸道:“老爺……”
朱厚堂一把推開馮氏與王氏,顫顫地站起,“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太后娘娘息怒,都是臣管束不善,出了此等逆子!臣必定嚴厲管教!”
衆人見狀,忙隨着朱厚堂一同跪倒,大氣也不敢出,方纔言笑靨靨,此刻已是冷意森森,詭異的沉靜如無聲無息的潮水,在堂中靜靜地蔓延。
朱成璧冷冷一笑,不疾不徐道:“哀家不就是庶出麼?陶氏不曾說錯。”
陶氏的脣角有一絲血珠沁出,面上的掌印殷紅如血,聞言是越發恐慌,膝行上前,死死拽住朱成璧的朝服,哭訴道:“太后娘娘饒命!妾身,妾身只是愛女心切,並非有意冒犯太厚娘娘!”
“竹息。”朱成璧絲毫不見動容,“拖了她下去。”
陶氏嚇得花容失色:“太后娘娘饒命,太后娘娘饒命啊!”
“陶氏,必定是昨晚沒睡太好,也是,哀家這樣大的陣仗回府省親,陶氏身爲主婦,是會忙一些。”朱成璧定定注視着陶氏,淡然一笑,斜斜倚靠在座椅上,“哀家不怪你,你好好休息便是,且先出去吧。”
峰迴路轉,方纔又驚又恐的衆人皆是鬆了口氣,陶氏知曉撿了一條命回來,感激不已,淚水漣漣地叩首道:“謝太后娘娘不罪!”
朱成璧緩緩起身,目光凌然掃過衆人:“哀家是庶出,宜修也是庶出。哀家從未做過皇后,那宜修也就和哀家一樣,從妃子而起。只是來日,哀家沒坐過的皇后之位,總要給自家人坐上去的。”
朱厚堂再度叩首:“太后娘娘庇佑,臣感激不盡!”
黃昏,蝦子黃、寶石藍、柳芽青、凌霄紫,在天邊纏繞、鋪展,流霞旖旎,絢麗燦爛,真真是“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
喧鬧了整整一日的朱府,亦在此刻平靜下來,
金頂鳳鸞雕漆朱輪車一側,佇立着神色畢恭畢敬的孫傳宗,朱成璧緩步出府,頗見讚譽地打量他一眼,孫傳宗只微微揚脣,行禮如儀。
朱厚堂與朱成璵踱步而出,攜一衆朱府老小再度叩拜:“恭送太后娘娘回宮!”
朱成璧笑容合度:“哀家會讓欽天監擇個好日子,便讓宜修入宮吧。”
朱厚堂再度拜謝,懇切道:“多謝太后娘娘!”
朱宜修此刻跪於朱成璵身側,頗見在朱府裡的地位已是如日中天,朱成璧淡淡笑道:“撫遠將軍李成楠遠在邊陲,哀家知道哥哥你疼惜長女,便暫且在府中放着一兩年,來日出嫁,哀家便以帝姬之禮,好好備着嫁妝。”
朱成神色一喜,朗聲道:“臣多謝太后娘娘疼愛!”
待回了頤寧宮,朱成璧有些倦怠,只草草用過一盅白果薏米粥並一碟佛手金卷,便百無聊賴地翻看着織造局呈現的一批光亮細膩的彩暈錦,竹息見狀勸道:“朱二小姐的事情已經是敲定了,太后爲何神色不豫?”
“彩暈錦的絲線尚且還要經過絡絲、拈絲、並絲、復拈、定形、練染、整經等工序,也唯有反覆並拈和染色加工才能如此華貴豔麗,一匹好的彩暈錦,少則三兩年,多則五六年,否則斷斷出不成這樣明快的色彩和柔膩的觸感。”朱成璧深深看着竹息道,“彩暈錦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這宮裡頭想要恩寵加身、光耀門楣的女人呢?”
竹息默然一笑:“太后說的極是,朱二小姐他日若能時時聽得太后指點教導,即便有所迷津,也能一一化解。”
“能指點迷津的是滿天神佛,哀家自問擔當不起這份本事,能自度迷津,方是真正的水平。”朱成璧懶懶取過案上的古月軒琺琅彩鼻菸壺,那明黃的色澤映着燭火一晃,似生出了無數的瑩瑩之色,“眼下,雖是敲定了宜修入宮,爲免節外生枝,又將柔則許配給了撫遠將軍之子,但哀家心裡總是不放心。話說回來,柔則傾國傾城之貌,倒讓哀家想起舒貴妃了。”
竹息低低嘆道:“朱大小姐確實是美若天仙,但這樣的美貌,並不屬於人間煙火,更遑論是入宮呢?陶夫人心比天高,如何能參透太后的一番苦心?”
朱成璧嗤的一笑:“心比天高也便罷了,偏她蠢笨至極!”
竹息柔聲勸道:“陶夫人已經得了教訓,太后無需煩惱。”
朱成璧以手支頤,嘆息道:“哀家只是惋惜宜修的母親,年紀輕輕便去了。”
竹息奉過一盞雪頂含翠,聞言只是低低道:“聽聞三夫人是因爲生產的時候身子受損,一直沒能好起來,也是可憐見兒的。年少時候的青梅竹馬,不過是出身低了些,排在大夫人的通房丫頭後面便也罷了,偏偏身子骨弱,又不得寵……”
朱成璧舉眸望向窗外迷濛的夜色,那熹微的燈光幽幽地閃爍着,似是虛弱而禁不起風的黃葉:“那姚氏不過通房丫頭的出身,偏能成了二房,還不是陶氏一力打壓三夫人的緣故?只是如今,陶氏與姚氏具是身份貴重,四房與五房對抗不得,你不知四房生養的兒子是陶氏撫養的麼,府裡的事情,比起宮裡頭,好不去哪裡。”
竹息似有一瞬間的怔忪,目光定定,似是墜入了無邊無盡沉沉的思索中,朱成璧擡眸望去,卻是竹語掀了簾子進來,身上似氤氳有若有若無的一層水氣,不由道:“外頭可是下雨了?”
竹語福了一福,笑吟吟道:“是呢!奴婢方纔去囑咐了禮部,禮部回了,說明日就能擇個好日子出來,左不過今日還得跟欽天監商量着,畢竟是朱二小姐入宮,可不能含糊了。”
竹息方回過神來,笑着對朱成璧道:“太后娘娘可曾擇好了封號?”
朱成璧怡然一笑,端然生華:“便是‘嫺’字,如何?”
竹息正待答話,卻是玄凌喜滋滋地進來,滿面春風地行禮,聲線朗潤清亮:“兒臣給母后請安!母后萬福金安!”
朱成璧笑得打跌:“倒有這般湊巧的事兒,哀家正說着宜修的封號呢,你就進來了。”朱成璧招一招手,讓玄凌坐於自己身側,笑道,“正好你來,哀家也想聽聽你的意思。”
玄凌依言坐下,取過竹息奉過的雪頂含翠:“母后給宜修表姐擬的封號,必定是最貼切的。”
朱成璧笑着執過玄凌的手,在手心寫下一個“嫺”字,問道:“凌兒覺得如何?”
“嫺,柔美文靜,溫淑端莊,想必宜修表姐一定是擔得起這個字的。”玄凌沉吟片刻,笑吟吟道,“只是兒臣想着,宜修表姐入宮,只給妃位,是否低了呢?”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原來是嫌哀家吝嗇了?”
玄凌忙道一聲不敢。
朱成璧端容道:“倒不是哀家吝惜這位分,左不過是平息人言物議,若宜修甫一入宮,便是皇后,總讓人揣度着哀家憑一己之尊,給予母家太多的富貴榮華,一碗水端不平總是不好。哀家的意思是,位分倒放在其次,讓人心悅誠服纔是正經道理。宜修入宮,他日誕下嫡長子,便可名正言順,立爲皇后。”
玄凌若有所思,此刻方歎服道:“母后周全謹慎,是兒臣不夠縝密。”語畢,玄凌略一思忖,似有幾分遲疑,婉轉着問道,“宜修表姐入宮,朕想着也可讓月賓同喜,不如也晉一晉位分……”
朱成璧微有錯愕,轉瞬只抿去那份神色,淡淡笑道:“皇帝的意思是?”
“即便晉了位分,但總不能居於宜修表姐之上或是平起平坐,不若晉了一級爲昭儀如何?”
朱成璧徐徐一笑,握着玄凌的手道:“僅僅是昭儀麼?可不是委屈了月賓這好孩子?哀家倒覺得,既然晉位分,不若晉爲妃位,也好讓月賓與宜修同受冊封大禮。”
玄凌大喜過望:“母后總不是誆兒臣吧?”
朱成璧笑着囑咐竹息道:“去庫房裡好好尋着,若有什麼好東西,一會兒親自送去了披香殿。”
玄凌滿面紅光,喜不自勝:“那兒臣先去披香殿知會月賓一聲,讓她晚上來給母后謝恩!”語畢,玄凌樂滋滋地去了,腳步生風,喜氣洋洋。
“太后。”見玄凌離去,竹息方露出幾分疑慮的神色,開口道,“奴婢疑惑,端貴嬪入宮不過一月,如今竟一躍而成爲了端妃,朱二小姐總不會吃心吧?”
“哀家若不封她爲端妃,只怕皇帝心裡也不算舒坦。”朱成璧懶懶倚着美人靠坐着,“皇帝不舒坦也便罷了,左不過是一時興起,跟哀家討個位分,過幾日便也淡了,若是因此遷怒於宜修,認爲宜修擋了端貴嬪的前程,那就不好收拾了。你看昔日的廢后是何下場?不得丈夫的心意,一己之身折損不足爲惜,連累了全族,可是後悔都來不及的。”
竹息勸道:“朱二小姐行事謹慎,必不會跟廢后一樣。”
朱成璧取過古月軒琺琅彩鼻菸壺輕輕一嗅,有淡淡的薄荷香沁入心脾:“也罷,宜修一進宮,就要接受端貴嬪的這個下馬威,哀家也要好好看看,宜修能有怎樣的手段,能擋住這位榮寵漸盛的齊月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