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2)
乾元元年十月二十五,爭執不休又牽連到徐孚敬、波及到大半個朝廷的賄考一案正式宣判,前丞相徐孚敬被處斬,其二子被車裂,徐氏一族徹底凋落。抄家,流放,入獄,不計其數。其餘的成年男子一律腰斬,未滿十四歲的發配邊疆,妻女一律沒爲官婢。
十月二十七,前徐州知府齊正言在獄中絕望自盡,樹倒猢猻散,齊不遲的直系一族至此,分崩離析。端妃聽到消息,在披香殿暈厥,輾轉數日才能勉強起身。
十月三十,禮部左侍郎葉世進被處斬,同時牽連到大理寺卿陸定安入獄,又連累數人無法自保,陸定安危在旦夕。
儀元殿前,恂貴嬪苦苦哀泣,風捲起她月白色的裙幅如行將零落的白菊,她嗓音暗啞,若撕裂的華美綢緞:“皇上!求求您饒過嬪妾的父親!他對您是忠心的!皇上!”
儀元殿的朱漆鎏金大門“吱呀”一聲打開,萬明昱翩然而出,一襲楊妃色繡木香花鳳尾裙甚爲豔麗,長長的裙裾拂過,如泥土上妖嬈的花苞蓓蕾,她緩緩踱步至恂貴嬪身側,淡淡道:“皇上讓你回宮。”
恂貴嬪緊緊牽住萬明昱的裙裾,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如貴嬪娘娘!求求您,幫我勸一勸皇上!我願降爲嬪位,爲您端茶遞水、再也不敢冒犯您!求求您!”
“你還不明白嗎?”萬明昱眸光清冷,語調不帶一絲溫度,“皇上不是不想救你父親,而是他無能爲力,你父親牽連進西亭黨,江尚書羅列的條條罪狀甚爲分明,他想逃過此劫,不可能了。”
“江承宇?”恂貴嬪如遭雷擊,大聲質問道,“不可能!他是父親幼年的好友!”
“宮中,朝廷,沒有什麼不可能。”
“爲什麼……爲什麼……”恂貴嬪斜斜癱坐在地上,兩行清淚奪目而出,映着破空灑落的月光,如積了多年的堅冰。
萬明昱輕輕掙開恂貴嬪的雙手,俯視她枯乾空洞的目光:“本宮幫不了你,皇上幫不了你,太后也幫不了你,恂貴嬪,你好自爲之。”
十一月初三,陸定安被處斬,朱成璧特下一道懿旨,恩准其屍首回鄉安葬,陸定安長子發配邊疆,餘者回鄉安頓,但三代之內,不得回朝爲官。
失去家族倚靠的恂貴嬪迅速失寵,再無翻身的可能,即便她原來的寵愛亦是少得可憐。
凝翠宮,容貴嬪徐徐落下一子,柳眉輕揚:“端妃與恂貴嬪當真可憐。”
“這就是中原的朝廷,風水流年轉,任憑誰,都不可能得意一輩子。”萬明昱微微一笑,“妹妹學棋學得很快。”
容貴嬪托腮笑道:“那是姐姐肯教我,滿宮裡也只有姐姐真正對我好。所以,恂貴嬪再怎麼可憐又如何?她與姐姐過不去,我就不會憐憫她。”
萬明昱望着容貴嬪髮鬢的白玉蝠紋扁方,在日色下有清淺如流水一般的色澤,恰如容貴嬪的芙蓉玉面,讓人心生歡喜。
萬明昱含笑道:“妹妹出身漠北,人直爽,性子也好,但是彷彿於恩寵上,並不十分上心。”
容貴嬪拈起一枚白子,纖纖玉指如水蔥一般:“有皇后娘娘在,我要爭寵,豈非自討沒趣?更何況皇上還算喜歡我,每個月也總有兩三日來我宮裡,只要我不會失寵,我的父母族人就不會落得跟齊正言與陸定安一樣的下場。”
萬明昱的笑意淺淡如清風:“你說得不錯,榮寵太過,就會樹大招風,了無恩寵,又會被踐踏到底,唯有把握好分寸、收放自知,纔是這紫奧城的生存之道。”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執着一卷《太上感應篇》,擡眸望一眼面前畢恭畢敬的劉太醫,淡淡問道:“你安排了宮外的大夫去了永華宮,德妃的身子怎麼樣?”
劉太醫微微一笑:“如娘娘所願,這回應該可以確定了,德妃,恐怕是生不出孩子的。”
朱宜修微微一驚:“本宮一直在找機會,好對德妃下手,但永華宮輕易不會得手,本宮也煩得緊。怎麼德妃已經中招了麼?”
“或許有人的想法與娘娘不謀而合,亦或許那人防着德妃比娘娘更甚。”
想起德妃常有承寵,卻被成嬪與如貴嬪佔了先機,入宮一年半來竟一點消息都沒有,朱宜修心思一轉,已然明白過來:“是了,除了太后,還有誰會有這樣好、這樣大的謀算。”
劉太醫未置可否,只拱手道:“那麼,娘娘可以放心了。”
待到劉太醫出殿,剪秋的脣角浮起痛快的笑意:“德妃就是活該!她想生孩子,她也配!”
朱宜修徐徐一笑:“難爲她了,雖然賄考一案,攝政王佔盡便宜,但她也不得不防着自己的父親也有落魄失勢那一日,有個孩子方可屹立不倒。宮裡的太醫都勸她好好保養、不可急於一時,聽得多了,她自然厭煩,誰知呢,宮外頭請來的大夫,還是本宮的手下。”
剪秋嗤笑道:“德妃再如何長進,終究也比娘娘差了一大截呢!奴婢想着,既然太后娘娘防着德妃,必定也在對付賢妃,只是……”剪秋覷一眼朱宜修的神色,忖度着道,“如貴嬪……”
朱宜修眉心微蹙,冷冷道:“自從她與禮嬪在頤寧宮鬧翻之後,跟本宮是完完全全的形同陌路了。有的時候,本宮也在想,當初暢音閣私通一案,雖是不明不白的了結,但總有一些疑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如果真的是禮嬪與卓武私通,那就必定是如貴嬪告發;如果是雅琪與卓武私通,而如貴嬪欲藉機扳倒禮嬪,也不是不無可能。可惜的是,時至今日,什麼都查不出來,再攤上一個簡云然,是越發的稀裡糊塗。”
剪秋搖一搖頭道:“娘娘,自從賄考一案爆發,已經沒有人關注暢音閣私通一案了,娘娘再怎麼查,也是徒勞無功的。只是,太后娘娘曾經讓娘娘用厭勝之術……但攝政王如今,分明是把持朝政了,那厭勝之術?”
“術已經做好了,也只能慢慢熬着,別無他法。”朱宜修以手支頤,目光漫過朱漆雕花長窗外的初冬景緻,低低一嘆,“只能等,也只有等。”
城南朱府,孫傳宗握着一隻狀如砂梨的酒壺,爲朱祈禎斟滿一杯梨花白:“最近一段時間,朝臣們皆是惶恐不安,生怕有朝一日,攝政王的屠刀就對準了自己。”
朱祈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馥郁芬芳的酒液順着舌頭靈巧地遊入咽喉,頗爲輕快:“可惜了端妃與恂貴嬪,即便她們先前再怎麼失意,總也有個盼頭,畢竟有自己的族人在宮外行走。如今呢?齊氏一族幾乎凋敝殆盡,陸氏一族也無回朝可能。”
孫傳宗悵然一嘆:“各有各的可憐之處啊。”
朱祈禎盯着杯中的梨花白,那清亮的色澤在清風中有一抹薄薄的漣漪:“你有無想過,攝政王此舉太過危險,他將朝中的西亭黨驅趕殆盡,太后心中又會作何想法?”
“太后自然不希望看到攝政王一黨獨大,朝野如後宮,只可惜,太后能迎進如貴嬪、恂貴嬪等人制衡賢妃與德妃,眼下卻只能眼睜睜看着朝政幾乎被攝政王把控,即便是工部尚書蘇遂信、刑部尚書劉汝吉、禮部尚書萬貞毓,也被架空了權力。”
“大人。”邱藝澄驀然出現在面前,朱祈禎與孫傳宗具是一驚。
邱藝澄有幾分爲難:“大人,成豫成大人來了。”
成豫健步而出,微微一笑:“朱大人,攝政王有請。”
朱祈禎心中疑惑,不知怎的,左眼皮猛然跳了一下,他心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勉強笑道:“成大人,攝政王有說是什麼事嗎?”
“待會兒您見了攝政王,自然會明白。”
孫傳宗上前一步道:“本官正好有事,想與朱大人一同過去,不知成大人可否行個方便?”
成豫掃一眼孫傳宗,淡淡道:“也好,有些事情,攝政王也想問個清楚。”
朱祈禎的馬車就在府外候着,成豫跨上棗紅大馬,瞥一眼朱祈禎道:“還請兩位大人快一些。”
朱祈禎點一點頭,舉步便要上車,孰知那右側的車軲轆突然“咔嚓”一聲裂開,馬車整個向右側傾倒,說時遲,那時快,孫傳宗一把將朱祈禎拖了出來。
拉車的馬因爲承受不住傾斜力,一起倒在了地上,一時間,僕從的驚叫、馬的嘶鳴,還有馬車華蓋碎裂的聲音充斥於耳,耳膜也脹得生疼。
朱祈禎被孫傳宗緊緊抱在懷裡,驚恐地望着面前的一團亂遭,馬伕嚇得跪倒在地,連連叩首:“朱大人饒命!朱大人饒命!奴才不知道爲何會這樣……”
成豫眉峰緊蹙:“罷了,朱大人,孫大人,攝政王還在等着,你們還是騎馬走吧。”
朱祈禎微微紅着臉,從孫傳宗懷裡掙開,拂一拂袖子上沾着的塵土,吩咐馬伕道:“你起來吧,趕緊去後院牽兩匹馬過來,腿腳快一些。”
孫傳宗怔怔的看着斷爲兩截的車軲轆,忽然一嘆,聲音極輕,幾乎微不可尋:“恐不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