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膚不禁冰肌寒(1)
待到弈澹離開,朱成璧方纔回首看着鄭姑姑道:“方纔你說的很好,這樣朦朦朧朧最能讓皇上疑心。”語畢,朱成璧略微一頓,端了竹息新沏好的雪頂含翠,悠悠道,“只是眼下還是急不得的。”
鄭姑姑微微一笑,淡淡道:“民婦等了多少年,不僅僅盼着能還昭慧太后一個公道,也是爲了民婦自己的一點私心。”鄭姑姑低首沉思片刻,語調帶了不少淒涼,“民婦夜夜都能夢見昭慧太后將皇八子抱到民婦的懷裡,他那樣小,那樣柔軟,怎麼知道自己剛剛出生便被算計。”
鄭姑姑唏噓不已:“昭慧太后何等聰明,更何況臨死之人總是心智清明,她知道此番被淑妃算計,如果不將皇子託付與她,恐怕母子不日就要泉下相見,但又如何忍得自己的親生孩子認了仇人爲母親?”鄭姑姑雙手微顫,似乎幾十年前的那一幕又在眼前重現,“她希望我能爲她復仇,一早便撕下了一片衣衫,血書‘淑妃害我’四個字,悄悄捲起來塞到民婦手中,就在民婦接過皇子之時。”
朱成璧輕輕頷首:“昭慧太后一番苦心,確實難得。”
“我只是小小的御膳房醫女,如何能有資格抱着皇子?直到那捲衣衫的殘片被塞入手中,我才猜到一二,後來回了太醫院悄悄一看,更是驚得出了一身冷汗。”鄭姑姑輕輕道,“開始我還在奇怪,爲什麼昭慧太后不直接交給兩位陪嫁姑姑,後來等到她們的死訊傳來我才知道,昭慧太后何其敏銳,當時恐怕就已經猜到兩位姑姑來日的下場了。”
朱成璧輕輕按住鄭姑姑有些發抖的雙肩,只覺得指尖微微發涼,就像窗外的夜色一般,順着窗檻一路涼到了心裡:“頤寧宮那一位素來手段狠辣,之前我也只是略有些耳聞,直到聽你說起,我才明白。她的謀略、手段實在是令人髮指,幸好她如今臥牀不起,否則我還真不敢貿然出手。”
鄭姑姑稍稍平復了起伏不定的呼吸,緊緊握住朱成璧的雙手:“等到娘娘大業可成,一定要幫民婦好好照顧瓊脂與瓊蘿,這也是我欠她們母親的。”
朱成璧微微一笑:“這個自然,你放心便是。”
第二日清晨,朱成璧早早便醒了過來,喚了竹息來爲自己梳妝,竹息執了羊角梳子一壁爲她梳頭,一壁有些心疼地道:“娘娘昨夜可是又沒睡好嗎?看這眼睛下方的鴉青比前幾日又重了些,娘娘夜夜不得好睡可怎麼好呢?”
朱成璧閉了眼睛輕輕道:“無妨,用紫葵粉便是可以遮掩過去的了。”
竹語端了赤金牙盆在旁,兌好玫瑰汁子的溫水上浮着幾片柔嫩的花瓣,那一道道香霧瀰漫開去,直教人心頭也暖上幾分。
竹語微笑道:“和妃娘娘與恩嬪小主前幾日送了不少補品過來,奴婢看着那金絲血燕和野山參都是極好的東西,娘娘不妨好好溫補身子。”
朱成璧聞言一笑:“她們也算有心,皇上前番賞賜了不好東西到昀昭殿與月影臺,她們倒又送了過來。”
竹語陪笑道:“咱們含章宮的東西,向來飾數一數二的,和妃與恩嬪如何不知,左不過是一番好意罷了。”
朱成璧微微頷首:“稍後你親自把那個產自渥南國的金絲攢珠飄翠項圈給和妃送去,就說本宮謝謝她的好意。”想了想又補充道,“那把如意翡翠的金鎖也送了去,再挑一柄成色好的玉如意送給恩嬪,讓她好好養着身子。”竹語忙道了一聲是便下去了。
竹息手藝靈巧地給朱成璧梳好望仙髻,又挑了一對翠玉銀杏葉耳環戴在耳垂上,輕輕道:“早上長信宮那邊傳來消息,昨兒妍貴嬪似乎精神不太好,出言頂撞了皇上,皇上似乎怒了呢。”
朱成璧漫不經心地選了一支金鑲玉蝶翅步搖只做把玩,淡淡道:“這也怪不得她,妃位與太子之位一併飛了去,換了誰都要失心瘋的。”
竹息略略遲疑:“奴婢聽聞,妍貴嬪好像怒罵皇上,是,是……”
“是什麼?直說便是!”
“是,是,老狗。”竹息臉色變了幾變,“因爲這個,皇上最後才拂袖而去。”
朱成璧皺了皺眉頭:“如此出言不敬,我看她的好時日也算完了,就算日後能從喪子的陰影裡走出來,也是難再有寵愛的。”朱成璧微微一頓,又冷哼一聲道,“她難道以爲自己是漢景帝的慄姬麼?咱們皇上可不是漢景帝,能優容慄姬多年。不過話又說回來,慄姬最後不也是下場悽慘麼!”
竹息聞言莞爾一笑,正了正髮鬢的茜色絹花:“兩屆秀女選進來,得寵的嬪妃如今大多是下場慘淡呢。”竹息掰了指頭細細數道,“五年前進宮的密貴嬪、賀婉儀都沒了,妍貴嬪眼瞅着要失寵到底了,錢小儀進了冷宮還在耗着,也是決計出不來的;兩年前進宮的睦嬪廢了位分在慎行司自裁了,媃嬪降爲了更衣進了冷宮,慎嬪的身子一向不好,也是個不中用的,禧貴人呢,多久了卻還留在貴人的位份上。”
朱成璧輕輕搖頭:“這幾年宮裡頭的鬥爭尤其厲害,折損這樣多的妃嬪,真是叫人心驚,算起來也只有恩嬪一位是扶搖直上、前途甚好的了。”
竹息不覺也是感慨:“只可惜,像恩嬪小主這般心思通透的實在不多罷了。”
朱成璧沉默片刻,又道:“這幾日宮裡頭出了不少事情,淩兒的騎射沒有耽擱吧?”
竹息忙笑道:“樑王雖然是日理萬機,但日日都會抽了時間進宮陪四殿下練習騎射,朱大人與孫大人也是囑咐了校場的教官好好關照着,娘娘放心便是。”
朱成璧以手支頤,只是細細打量雙魚紋鏡中的自己,竹息的手勢無比輕柔和緩,質地極好的紫葵粉將一張臉妝點得精緻而細膩,只是,紫葵粉之下的這張面容,已經見識了太多太多的腥風血雨了。
朱成璧微微嘆氣,低低道:“眼下昭慧太后的事情也暫時急不得,皇后得了玄浄早夭的消息,怕是暫時也只能圖着自保,難以再會算計我了。但卻還有一件事,還得由你去做。”
竹息微微屈膝:“娘娘請吩咐便是。”
朱成璧輕輕吐出一口氣,一字一頓道:“是關於木棉。”
城南朱府,朱祈禎一壁悠悠地喝着素粥,一壁看着手中的報告,這是孫傳宗連夜遣了人送來的,自己雖然已是神機營的統領,但對驍騎營的情況也並未悉數不管,更何況以自己與孫傳宗的關係,便是等於兩大營牢牢握在手中。
從報告看來,看守密貴嬪的侍衛已在昨夜裡全被處死,想來這件事情也可以告一段落了。朱祈禎眯起眼睛微微出神,孫傳宗的顏體字方正茂密、橫輕豎重、雄強圓厚,比起過去又是精進不少,不像剛到驍騎營那般地不堪入目了,不過到底是自己手把手交出來的,如今他練得倒越發像是自己的字了。
書房外,邱藝澄着一襲菸草綠百花長裙,襯得她幾分楚楚,髮鬢的玉石梨花簪子倒也顯得分外靈動,她翩翩然進來,微微笑道:“大人又喝的素粥嗎?妾身今日做了方糖紫薯粥,大人可要嚐嚐?”
朱祈禎聞言不覺皺了眉頭道:“我習慣喝素粥了,夫人不必麻煩。”
邱藝澄微微尷尬,忙道:“大人,妾身這回不會像上次那樣的,妾身自己是嘗過的,還算可口呢!”
朱祈禎打量她兩眼,不由想起上回那鹹得像滾了一遍陳年醃鹹菜的碎花皮蛋粥,心裡暗暗想着,果然是打小錦衣玉食養出來的千金小姐,不會做便也罷了,偏偏又不願意照了菜譜一樣一樣學,卻是翻着花樣做出些稀奇古怪的吃食來折磨我的胃,遠遠不及孫傳宗的手藝了。
朱祈禎雖是不大樂意,想了想卻又耐着性子柔聲勸道:“夫人平日裡好好歇着,這些東西讓下人做便好。”語畢又道,“時候不早了,我要去神機營,午飯不回府裡用了,夫人自己吃吧。”
邱藝澄雖是無可奈何,也只好屈膝道:“妾身知道了,大人晚上早些回來。”
朱祈禎走了幾步,突然想起孫傳宗喜歡紫薯,便又折了回來,不顧邱藝澄微微驚愕,拿了調羹嚐了一口,一嘗又是懊惱,方糖放得太多,甜得跟打翻了糖罐子一樣,只得微微避開邱藝澄期盼的眼神,無奈地一笑:“還算不錯,夫人的手藝確實有了精進。”
邱藝澄有些受寵若驚,待到朱祈禎離開,陪嫁侍女香穗高興道:“小姐,大人剛纔誇您有精進呢。”見邱藝澄絞着帕子有些發赧又喜滋滋道,“大人專門折回來嚐了一口,可不說明大人的心裡頭真真的放着小姐,雖然大人外表淡淡的,但他逢人逢事是一貫的罷了。”
語畢,香穗也不顧邱藝澄的侷促,又腆着臉道:“小姐可要再多練練呢!老夫人說的不錯,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
邱藝澄越發不好意思起來,點一點香穗的額頭嗔怪道:“你的牙齒可是銅做鐵打的,怎的這般多嘴,也不怕閃了舌頭去!看我不早點把你嫁出去才省心呢!”
注:《漢武故事》記載,皇后(薄氏)既廢慄姬次應立,而長主伺其短輒徵白之。上嘗與慄姬語,屬諸姬子曰:“吾百歲後,善視之。”慄姬怒,弗肯應,又罵上“老狗”。上心銜之。未發也。長主日潛之,因譽王夫人男之美。王夫人陰告長主,使大臣請立慄姬爲後,上以爲慄姬諷之,遂發怒,誅大臣,廢太子爲王。慄姬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