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裡恩愛絕(1)
朱成璧握着簇錦帕子,輕輕一點凌薇被咬得鮮血淋漓的嘴脣:“我若是你,便好好想一想,爲什麼會落得一敗塗地,你越不招,昭陽殿,皇上就會越爲難皇后,到最後,連一點夫妻恩情都消失殆盡。”
凌薇猛地一顫,不可置信地仰頭看着朱成璧。
朱成璧莞爾一笑,豔若桃李:“你以爲本宮只差你的口供嗎?本宮沒那麼笨,蘇貴嬪爲何晉封?你當真不明白嗎?是了,皇后沒做過母親,也根本不會懂得失去孩子的母親的痛苦,五殿下與七殿下早夭並沒有把和妃與蘇貴嬪壓垮,也不會讓恩嬪害怕,實際上,她們三人,是壓垮皇后的最後一根稻草。正是因爲她們的事情,纔會讓皇上真正醒悟,若是當年的事情加諸六殿下之身,會是多麼的可怖。”
凌薇目光遲滯,靜默片刻,終究是喃喃道:“難怪蘇貴嬪失寵兩年還能晉封,難怪恩嬪生子之後臥牀不起,原來如此,你一早便打算陷害皇后。”
朱成璧眸光微轉:“皇后就算能害死秦貴人又如何?你可知,蘇貴嬪是把七殿下當做親生兒子一般?你們不讓七殿下活下去,便是要了她的性命。你們是錯得狠了!”
凌薇咬牙切齒:“倘若當初,娘娘能下得手去,和妃與蘇貴嬪都不在的話。”
“人在做,天在看!”朱成璧揚聲截斷凌薇的話語,“從她開始有害人之意開始,一切就回不了頭!”
凌薇猛地一擡身子,身上的鐵鏈便是嘩啦啦一陣的激響:“朱成璧!你有什麼資格說皇后!你有什麼資格!”
竹息不容她說下去,劈面又是一個響亮的耳光,掏出帕子胡亂擦了下手,狠狠擲到凌薇臉上,轉身道:“娘娘,她怕是不會招的。”
朱成璧輕輕一笑,取過朱祈禎手中的一張供詞:“凌薇,你看這個字跡,跟你的像不像?”
凌薇一怔,已然明白過來,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好卑鄙!”
朱成璧淡淡一笑:“賜她板著之刑,等她動不了了,便畫押吧。”語畢轉身離去,“慎行司的人事,祈禎你多留個心眼,若是萬默奇再敢把她女兒帶來,便參他一本無視朝規。”
朱祈禎微微一震,忙接口道:“侄兒省的,姑母放心便是。”
儀元殿,三更天,已是五月十五了,本是月圓之夜,卻被陰雲牢牢蓋住,竟是漏不得一點光華,弈澹微微合着雙目,一旁的舒貴妃則是哀哀哭泣。
朱成璧跪得久了,只覺得膝蓋又是隱隱作痛,是了,每逢這樣的雨天,便能想起那一日的屈辱,自己跪在含章宮外,漫天的瓢潑大雨,竟欲將自己吞噬,直到意識,抽絲剝繭一般地離去。那一日的屈辱,讓自己終於意識到當年的晣憫德妃、和妃與秦貴人的痛苦,如果孩子沒有了,天地便會崩塌,是選擇像晣憫德妃與秦貴人一般含恨離去、還是如和妃一般忍辱負重、尋覓一絲復仇的時機?
良久的沉默,深廣的殿宇似乎被凝住了一切,弈澹終是開口,微微責怪道:“成璧,你雖是氣極,也不該賜了她板著之刑。”
和妃本陪着琳妃一同跪着,聞言忙道:“皇上,皇后的心思實在歹毒!畢竟四殿下擔保了會好好照顧六殿下,琳妃娘娘又是攝六宮之事……”和妃頗有些躊躇,“前些日子,宮裡頭言碎語,是關於立太子一事……”
弈澹擡一擡眉,眼中不悅之色越發濃密。
和妃忙道:“臣妾不敢污了皇上聖聽,只是宮人們以訛傳訛,認爲四殿下與六殿下皆是太子之位的競爭者,而琳妃娘娘攝六宮之事,自然事事爲四殿下籌謀,倘若六殿下受了傷害,琳妃娘娘與四殿下便是首當其衝。”和妃覷一眼弈澹凝重的神情,“既能除去六殿下,又能使琳妃失盡恩寵,此等一箭雙鵰之毒計,若是加諸臣妾之身,臣妾也必難忍耐。”
“據臣妾所聞,留言紛擾,最早是從鳳儀宮附近傳出。”宜妃從窗下悠悠站起,“皇后心狠手辣,欲借四殿下之手摔死六殿下,只是臣妾疑惑,既然凌薇弄鬆了假山上的石頭,那麼她是算不到受傷之人會是哪一位皇子,倘若只是四殿下受傷,皇后的計策豈非落空?”
朱成璧輕輕咳嗽一聲,竹息忙奉了一雙繡瞭如意海獸的軟緞鞋進來:“回娘娘,這雙鞋是六殿下的,奴婢發現,鞋底的腳尖處被塗了一層薄薄的蠟。”
舒貴妃聞言大駭:“清兒的鞋怎會被動了手腳?”
朱成璧忙道:“皇后並非神通廣大,自然不會知道從假山上摔下來的是哪一位皇子,倘若六殿下無恙,便是前功盡棄,因此她纔會派了人偷偷在六殿下的鞋上做了手腳,因爲只有腳尖處被塗了蠟,平日裡走路輕易不會發覺,只有在爬假山之時,腳尖部位承力較多,即便石頭不會鬆動,也會因爲腳尖打滑而從假山上滑落。”
朱成璧微微嘆息:“皇后一早便在關雎宮安插了自己的心腹,臣妾細細審過鳳儀宮上下,已經找出了那名細作,還等皇上處置。”
弈澹大爲惱恨,一把揮落桌上的茶盞,砰地一聲,做工細緻考究的和闐白玉茶盞便摔個粉碎,朱成璧忙上前握住弈澹的手:“皇上息怒,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攝六宮之事,竟然出了這樣的差錯。”
和妃也叩首道:“臣妾協理六宮,也有失職。”
弈澹用力握着雙手直到指關節微微發白:“不怪你們,這些事情你們自是查不清楚的。”
宜妃低低道:“幸好如今是查了出來,否則還不知道會出怎樣的亂子。只是如今看來這事已經再明白不過了,皇后對六殿下的鞋子做了手腳,又故意弄鬆了假山上的石頭,六殿下一旦出事,琳妃便是意欲謀害皇子,皇后自然是可以正大光明地解除禁足。”
“宜妃說得很好!”一把蒼老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如一柄重錘重重砸在朱成璧的胸口,惶然回首,只見硃紅鎏金的殿門“吱呀”一聲打開,太后拄着鎏金龍頭柺杖,被莫蘆、莫薈兩位姑姑攙扶着,一臉慍怒地走來,龍頭柺杖折射出金色的寒光,所到之處,如驚雷盛開、電光綻放,引了疏冷寒溼的氣息鋪天蓋地一般地涌了過來,她的身後,還有葉德儀。
弈澹忙起身行禮:“夜深寒涼,母后怎的會過來?”
舒貴妃、琳妃、宜妃、和妃亦不敢怠慢,恭謹行禮如儀。
太后雖在病中,但卻沒有失了禮數,一襲黑色寬袖外袍,綴以鐵鏽紅的梅花繡紋,並以暗墨螢亮之色的絲線描邊蹙金,梳盤絲髻,僅以嵌珠雙龍點翠簪挽住,龍口的面珠流蘇颯颯有細碎的風聲,彷彿是空氣流轉,亦是爲其讓路。
朱成璧不免有些心驚,太后的氣度高遠,豈是一朝一夕之間練就的,當年她力壓諸妃,一舉登臨太后尊位,期間血雨腥風、幾度浮沉,若是沒有深沉的心機、狠辣的手段,怎能屹立十數年不倒?
太后緩緩在正中寶座坐定,只問:“若是哀家不來,皇帝打算如何處置皇后?”
弈澹毫不猶豫,沉聲答道:“廢后。”
太后冷冷一笑:“廢后?我大周朝從無廢后之先例,皇帝打算做這第一人麼?”
弈澹指着桌上凌薇的供詞道:“皇后身邊的掌事宮女早已招供,皇后不僅意圖謀害淩兒和清兒,甚至連皇次子、皇五子、皇七子,包括密貴嬪小產的孩子,都是出自她的手筆!夏氏心腸歹毒,兒臣斷難容她!”
“那麼,叫凌薇來與哀家說話。”太后從容不迫,緩緩而道。
弈澹微有難色,終究只道:“凌薇,被賜了板著之刑,已經死了。”
“笑話!”太后冷哼一聲,只看着手中的一盞碧螺春,“是誰下的手呀!”
朱成璧一驚,忙跪下道:“回太后娘娘,是臣妾,因爲……”
“哀家沒問你話,你插什麼嘴!”太后的聲音陰沉冰冷,唬得朱成璧不敢再言,“皇帝,昔年武則天大興酷吏之風,害死了不少良臣,這一紙罪狀,難道不可能出自請君入甕的手筆?”
弈澹淡淡一笑:“母后病了多日,宮裡頭的事情未必理得清楚,此事證據確鑿,難道母后要讓兒臣在這裡把所有招供的宮人全部找來一條一條由着母后辯駁麼?”弈澹微微轉眸,“朕吩咐過,若是有人將宮中之事泄露給頤寧宮,便是立即處死,怎的葉德儀竟是不知道嗎?”
朱成璧聞言,不由是暗暗着急,未免葉德儀侍疾,自己已經囑咐了閔尚食在葉德儀的晚膳中下藥好使其神思疲倦、昏睡不醒,好歹先把今天糊弄過去,誰知她現在爲何會好端端地站在這裡?
葉德儀聞言忙道:“臣妾並非不知道,只是……”
“葉德儀不會撒謊,皇帝無需怪她。”太后淡淡看了弈澹一眼,微微咳嗽兩聲,似乎有些吃力,“怎麼,母后連知曉後宮之事的權力都沒有了嗎?”
“當然不是,只不過母后沉痾未愈,兒臣不敢拿這些事情來讓母后煩心。”弈澹看了葉德儀一眼,“既然如此,兒臣不怪罪葉德儀便是,只是母后如果再庇佑皇后的話,兒臣恕難從命。”
太后待要再說,弈澹已經揮了揮手:“高千英,送太后回頤寧宮,日後,頤寧宮內的所有宮人,沒有朕的旨意,亦不得隨意出入。”
“皇帝!你是在幽禁哀家嗎!”太后不可置信,重重一敲龍頭柺杖,“哀家年逾七旬,撫養皇帝四十餘載,皇帝竟然,竟然爲了一個擺夷女子,不顧母子之情!”一番激烈言語,太后忍不住重重咳嗽,面上泛起一層奇異的潮紅,莫蘆慌忙輕輕拍着太后瘦削的脊背,莫薈則取了帕子遞過去,太后卻一把拂到地上,只是緊緊迫住弈澹的雙眸。
弈澹面容沉冷,清晰道:“母后做什麼這麼緊張?兒臣只是擔心母后的身體,兒女之事,母后不用過問,還有,朕得再強調一遍。”弈澹伸手一握舒貴妃的手,“移光再不好,也是您的兒媳,清兒更是身擔大任之人,母后聰慧,自然不會損了自己的顏面,否則來日您的孫子爲您敬奉尊號,也總是心有隔閡。”
此言一出,琳妃、和妃與宜妃具是大驚失色,太后也是又驚又愕,愣了片刻,臉上的神色越發的不好,眼見皇后的後位不保,連自己也要失去置喙的權力,終究忍不住開口喚道:“皇帝……”
“高千英!你還愣着做什麼!”
太后見勸說無望,只能恨恨起身,顫着步子緩緩向殿外走去,走了幾步,終是悠悠嘆息:“人心隔肚皮,到底不是親生的。”一語未必,龍頭柺杖卻是啪地一聲落了地,尾音悠長,似一條冰冷溜滑的小蛇鑽進了朱成璧心裡,怔忪的瞬間,太后慢慢仰倒下去,彷彿一片枯敗的樹葉,她的眼中,充盈了掩飾不住的落寞與怨恨,幾十年的叱吒風雲與生殺予奪,終究,還是敵不過歲月的蒼老與時間的無情。
“太后!”
“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