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葉吹涼玉容色(1)
丁香是含章宮的宮女,論地位僅次於竹息與竹語,木棉出嫁後也逐漸開始入內殿伺候,亦頗得朱成璧的信任。
丁香福了一福,掃了劉采女一眼,似有憤懣之意:“聽聞琳妃娘娘被劉采女誣陷,奴婢斗膽,擅自請了閔尚食過來,劉采女出身御膳房,追其底細,想必閔尚食應該頗爲清楚。”
閔尚食微微一笑,神色自若:“奴婢失職,任人不察,望娘娘恕罪。”見舒貴妃點一點頭,未有怪罪,閔尚食緩緩而道,“采女入宮以後便編入了御膳房,名冊上寫的是浙江會稽人氏。”閔尚食一壁說着,一壁呈上了名冊供舒貴妃翻閱,劉芸心一欄,赫然填着“浙江會稽”四個小字,分毫不差。
朱成璧捧了茶盞對竹息道:“茶涼了,去換一盞來。”語畢,朱成璧緩緩坐在竹語搬來的梨花木椅子上,審視着劉采女的忿忿不平,揚一揚眸道,“采女爲何僞造籍貫呢?僞造姓氏呢?”
劉采女冷冷道:“罪臣家眷的身份,於紫奧城是步履維艱,嬪妾當然得爲自己打算。”
“是麼?敢問采女是作何打算呢?是期望着一朝選在帝王側,好行大逆不道之事麼?”清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正是和妃與宜妃翩然進殿。
和妃微微一福,正色道:“舒貴妃娘娘安好,聽聞琳妃娘娘被人污衊,嬪妾協理六宮,自然不能不過來秉公處理。”
語畢,和妃、宜妃又與朱成璧見了平禮,方在宮人搬來的椅子上坐定,劉采女見和妃與宜妃俱來此處,曉得朱成璧早已暗中相傳,不由更爲惱恨:“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琳妃娘娘是想要三堂會審麼!”
和妃冷笑一聲,吩咐慧語道:“言語犯上,給本宮掌嘴!”
“且慢!”朱成璧笑着一按和妃的手,假意勸道,“劉采女好歹爲皇上擋了一刀,傷還未好,眼下還是先免了這一遭吧。”
和妃掩袖一笑:“擋刀麼?本宮疑惑,那葛敏齡來勢洶洶,倒是湊巧,那把刀竟剛好撞到了采女的羊脂白玉佩上,貴妃娘娘,您說是不是?”
舒貴妃頗爲躊躇,只道:“當時千鈞一髮,本宮只顧關心皇上,並未注意采女。”
朱成璧伸手擊了兩掌,卻是尚儀局尚儀簡云然入殿,朱成璧道:“舒貴妃娘娘仁慈,本宮的眼裡卻揉不得沙子,那葛敏齡從前是尚儀局裡做事的,自然要問一問簡尚儀爲好。”
簡云然行禮如儀,方緩緩道:“奴婢五日前在整理葛敏齡的衣物時,發現了一封書信。”簡云然微微一頓,從袖中掏出了一塊蘇錦方帕,層層掀開,正是一封信紙,“這封信本來已被撕成碎片,藏掖在牀榻下方,奴婢偶然得見,不敢丟棄,便一片一片黏貼好,最後發現信上有十個字……”簡尚儀覷一眼劉采女不敢置信的神色,一字一頓道,“‘明日關雎宮午宴,可行事’。”
積雲忙接過了那封信,呈給舒貴妃細看,閔尚食又奉了劉采女的字跡上來供舒貴妃對比,舒貴妃的面色越發暗沉下去,似有濃密的陰雲涌起。劉采女眼見頹勢不可挽回,面色灰敗,慌得手腳發顫。
和妃察言觀色,逼問道:“舒貴妃娘娘可知采女爲何與您如此親近?偌大的紫奧城,皇上終日只在娘娘的關雎宮流連,若要時時接觸皇上,唯有獲得娘娘您的信任!”和妃的口角含了一絲凌冽之氣,瞥了一眼侍立一旁、有些瑟瑟發抖的蘆兒,揚聲道,“既然劉采女選擇緘口不言,那麼,就先從蘆兒開始審問,再如何,采女你也是正經的小主,不可輕易加諸刑罰。”
蘆兒一時慌得手足無措,又見劉采女咬着下脣不出聲制止,爲求自保,忙叩首不止,哭泣道:“舒貴妃娘娘,琳妃娘娘,奴婢毫不知情啊!小主的所作所爲,與奴婢,真的並無關聯啊!”
蘆兒的一句“所作所爲”,幾乎是印證了和妃的說法,劉采女氣得發怔,一把抓住牀頭的荷蓮紋瓷枕狠狠摜了下去,口中猶自怒罵不止:“賤婢!賤婢!”
瓷枕撞在地磚上,啪的一聲便是粉碎,碎片崩裂四濺,竹息忙擋在朱成璧身前:“娘娘小心!”
朱成璧推開竹息,豁地站起,面露怒容,似盤踞的猛虎發現了獵物一般:“蘆兒必定知曉些什麼!竹語,褪去她的首飾,立刻拖去慎行司!”
蘆兒慌得滿面淚痕,只不停地叩首謝罪,抱着舒貴妃的雙腿不願撒開,舒貴妃無奈道:“先等一等吧……”
和妃揚聲道:“何必再等?采女方纔的情形,想必也是招了!那麼,采女不宜住在關雎宮了,即刻遷回霓虹閣禁足!”
“本小主何時招過!分明是琳妃串通了蘆兒來害我!”劉采女一把掀開被子,只穿着單薄的寢衣跪於舒貴妃面前,“貴妃娘娘明鑑!是琳妃害我!”
舒貴妃微一遲疑,只道:“人證物證皆在,你讓本宮如何信你!”
劉采女恨恨回首:“人證物證皆可能是假的,嬪妾可以向貴妃娘娘證明,琳妃一早圖謀不軌,安插了細作在這關雎宮!”
劉采女口角利落,不像是蓄意污衊,舒貴妃不免有些躊躇,口中卻道:“不許胡說!”
朱成璧坦然迎上劉采女微見得意的目光,毫不避讓:“那你說,那人是誰?”
劉采女冷笑一聲,那笑聲如月虧之夜穿堂而過的陣陣陰風,叫人不寒而慄,她逼視着朱成璧鎮靜的目光,眸光一閃,迸出幽藍色的光芒,一字一頓,面色鄙夷而厭棄,似看到了極污穢之物:“令聞!”
舒貴妃一驚,下意識道:“怎麼可能?”
劉采女忙道:“怎麼不可能!娘娘細想!當初廢后謀害六殿下,關雎宮撤換了一批宮女和侍衛,是誰安排了新人進來,還不是那位琳妃!”劉采女微微一頓,繼而道,“娘娘若不信,可喚過令聞,嬪妾必能揭穿她!”
舒貴妃覷一眼朱成璧,似在沉思,卻是積雲匆匆進來,滿面蒼白:“娘娘!不好了!令聞吞金自裁了!”
舒貴妃大駭,遽然站起,髮鬢的金鳳展九翅步搖垂下的累累明珠一陣亂顫,劃過晶亮的弧度,迫人眼眸,“怎麼回事!”
積雲慌得叩首:“娘娘息怒!令聞留了一封書信下來,請娘娘過目!”
舒貴妃雙手微顫,似秋風中單薄的黃葉,卻依然接過那澄心堂的宣紙,輕輕一抖,紙面上唯有兩行字:不做背主求榮人,任憑霓虹雨欺身。
這紙,還是數日前自己賞給令聞的,獎賞她辦事得力。
舒貴妃登時大怒:“不做背主求榮人,任憑霓虹雨欺身。劉芸心!你竟敢逼迫令聞污衊琳妃嗎!”
見舒貴妃驟然發怒,劉采女不知所以,直到看清了那宣紙上的字,如遭天擊,她狀如發狂,臉色由白轉青,轉首見蘆兒正縮在竹語的身邊瑟瑟發抖,揉身便撲了上去:“是你!一定是你!是你背叛了我!”
蘆兒抱着頭哀嚎不止,整個連理閣亂作一團。
待到幾名力大的宮女將劉采女牢牢架住,和妃方冷笑道:“逼死關雎宮的宮女,罪加一等!那麼,也不必再去霓虹閣了,直接拉去慎行司發落!”
“你敢!”劉采女目次欲裂,狠狠瞪着和妃,“我沒有逼死令聞!我沒有!”劉采女銀牙碎咬,怒視朱成璧,“必然是你,一定是你!你好毒的心,自己的人都不放過!我是改了姓氏、換了籍貫入宮,那又如何?我是痛恨皇上不分青紅皁白殺了我哥哥!況且,追根究底,是朱成璧這個賤人哄得皇上……”
“啪”的一聲是極其響亮的耳光,劉采女的髮髻被打得鬆開,青絲如瀑布一般垂落,劉采女微微發怔,脣角有一縷血絲滲出來,朱成璧極力按住胸口,目光如寒劍的鋒芒:“賤人!你哥哥當初暗殺蕭竹筠!你可知第二天便是蕭竹筠與竹息的大婚之日!如今陰陽兩隔,生生不得相見,你竟敢說是本宮哄了皇上殺趙全心!”
竹息一步上前,緊緊扶住朱成璧微微顫抖的手臂,低低喚道:“娘娘。”
劉采女恍惚片刻,聽到最後一句,摸着高高腫起的側臉冷笑不止:“朱成璧,你果然會裝!從今天你來看我開始,你就步步謀算好了是不是!如若不然,閔瓊蘿與簡云然這兩個賤人怎會第一時間趕到!如若不然,和妃與宜妃又怎會露面!”劉采女輕蔑地看了竹息一眼,“我告訴你!我哥哥雖然不喜歡蕭竹筠,但從未想到過要殺他!必是你的好主子設的局,爲的就是留你這個得力助手在身邊!可笑,真是可笑!”
竹息冷冷掃她一眼:“娘娘,采女已經失心瘋了,還是送回霓虹閣,免得擾了貴妃娘娘的清淨。”
宜妃冷哼一聲,右小指的鏨花金護甲輕輕一揚,那一粒鑲嵌着的紫水晶微一閃爍,泛着亮澤的光芒:“膽敢行刺皇上,即便擋了一刀又如何?皇上如今昏迷,至今未能醒過來,依本宮看,劉氏,應當賜死!”
朱成璧徐徐轉身,裙裾一旋,如盛開的華麗牡丹,豔麗到極致:“和妃與宜妃先各自回宮,如何處置,是本宮的事情。”朱成璧掃一眼閣中諸人,微微一頓,提了幾分音調,厲聲道,“今日連理閣之事,你們不得與任何人談論,違者,本宮便以攝六宮之事的身份,遑論是誰,立刻關進暴室!”
和妃與宜妃具是一凜,見朱成璧神色凝重,也不便多言,只好告了退下去。閔瓊蘿與簡云然見狀,亦是退了出去。
朱成璧沉聲道:“竹息,替劉采女更衣,扮作普通宮女,送回含章宮。”
舒貴妃靜默半日,此刻方疑惑出聲:“姐姐這是做什麼?”
朱成璧淡淡一笑:“劉氏雖有足夠的因由行刺皇上,但本宮不相信,小小采女,能有膽量污衊本宮,本宮倒要看看,劉氏的背後是誰。此事水落石出之前,貴妃娘娘切勿聲張,一切自有本宮籌謀。”
舒貴妃今日險些冤枉朱成璧,心有愧疚,聞言也只好答應,思索片刻,又囑咐一句:“旁的便也罷了,還是不要驚擾皇上爲好。”
“娘娘放心,嬪妾心裡有數。”朱成璧終是福了一福,也不再看舒貴妃一眼,款款出了連理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