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嫌珠貫曲猶長(3)
除夕夜,漫天的鵝毛大雪簌簌飄落,紫奧城是粉妝玉砌、銀裝素裹,如琉璃做瓦的水晶宮宇,映着寶燈華光、紅綢彩鍛,蔚爲壯觀。
重華殿則是歌舞昇平,歡笑不迭,華燈高照,珠翠流香,殿中密密地鋪了紅絨錦毯,織錦繁花絢爛而豔麗,彷彿殿中面容姣好的一衆女子,釵環粉黛,百花鬥豔。如此盛世繁華之夜,天家氣派,真真是舉世無雙。
明日便是乾元元年的正月初一,上至皇帝與太后,中至一衆妃嬪及太妃、太嬪,下至宮中的女官、內監、宮人,皆是喜氣洋洋,夜宴越發操辦得花團錦簇,極盡鋪排。絲竹之音不絕,喜劇雜耍不斷,直教人恍然覺着,這樣的大好時光,連自己都成了劇中的戲子一般,一腔一調,有板有眼,流水一樣地唱排下去,永遠也望不到終點。
朱宜修坐於玄凌身側,一襲緋紅色蹙金交領寬袖長衣甚爲華貴,髮鬢的銀鎏金點翠鸞鳳簪子精緻玲瓏,閃着淡淡的熒光,顧盼間,彷彿少女的含羞的星眸。
玄凌附耳笑道:“那簪子彷彿不是朕賞給你的。”
朱宜修掩脣一笑:“皇上好記性,這是臣妾入宮前,長姐送的,臣妾覺得雖然不甚華麗,但亦端莊得體,更何況也是長姐的一番心意。”
玄凌笑道:“你戴着很好看。”
朱宜修淺淺一笑,桃花妝越發鮮妍,裙裾上那疊疊重重盛放的牡丹,緋紅嫣紫,在璀璨的華燈下,迷離着渲染開靡麗的濃彩,愈發映襯得朱宜修千媚百嬌,如百花簇擁、金玉交疊,宛若九重天外的仙子。
端妃盈盈一笑,舉起青玉酒杯起身,那金黃色的酒液映着身側透雕了鸞鳳纏枝紋葉片的十二連枝鎏金燈,瑞彩絢爛,如火樹銀花,在那酒液上綻放了極富麗的熒熒色彩。
端妃笑道:“臣妾祝願皇上與嫺妃姐姐鸞鳳和鳴,恩情綿遠!”
玄凌十分高興,亦舉起杯中酒,一飲而盡。
朱宜修卻只淡淡一笑:“多謝端妃妹妹好意,只是本宮不能飲酒,本宮,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了。”
不過短短一句,卻教衆人怔住,玄凌已是大喜過望,情不自禁道:“當真麼?”
朱宜修淺淺微笑,低低道:“臣妾昨日特意傳了樑太醫來章德宮,千真萬確。”
玄凌滿面喜色,更兼之是第一個孩子,不由笑着看向朱成璧,喚道:“母后。”
朱成璧亦是歡喜非凡,喚過竹息道:“還不快把嫺妃的菜式換了,嫺妃初初有孕,萬事皆需謹慎。”
端妃忙伏下身去,語調歡悅:“恭喜皇上!恭喜太后娘娘!恭喜嫺妃娘娘!”
有了端妃做頭,一衆太妃、太嬪並殿中諸人皆俯身下拜:“恭喜皇上!恭喜太后娘娘!恭喜嫺妃娘娘!”
朱成璧扶着竹語的手翩然起身,徐行至朱宜修身側,翩然握住她微有顫抖的雙手,連聲笑道:“好!好!好!哀家日日都祈求你能早得貴子!如今你的肚子爭氣,也是不負了哀家的期許!”
朱成璧轉首對竹語道:“傳旨下去,嫺妃的月俸視同從一品夫人,章德宮上下賞下三個月的俸祿以示慶賀!”
玄凌笑道:“母后彷彿是忘了最要緊的事情了。”
朱成璧笑着攏一攏腕上的碧玉蓮花鐲子,對朱宜修道:“你且好好養胎,若能誕下皇子,待皇子滿月,便舉行封后大典,若是個帝姬,也不打緊,先封了貴妃,待到帝姬週歲,再冊爲皇后,左不過也是告誡未來的嬪妃,皇子與帝姬雖然都是皇家子嗣,但到底還是皇子爲天家綿延子嗣,更爲尊貴。”
朱宜修心裡突突直跳,面上似有曉霞瀰漫,低低道:“臣妾多謝皇上,多謝太后娘娘疼愛。”
玄凌的眼角皆是亮澤的笑意,揚聲道:“嫺妃有孕,朕心甚悅,闔宮有賞!待到嫺妃生子封后,朕大赦天下,更准許六宮宮人會見家人!”
宮人們皆是喜上眉梢,再度跪伏,歡欣的聲調聳入雲霄,幾乎是繞樑不絕:“皇上聖安!太后娘娘萬福金安!嫺妃娘娘福貴長康!”
待回了頤寧宮,朱成璧依舊是掩飾不住的滿臉喜色,竹息笑道:“太后這樣高興,不如奴婢把那梨花白拿出來,太后再斟飲幾杯如何?”
朱成璧笑着一戳竹息的額頭,啐道:“大晚上的,我一個老婆子在這自斟自飲又有什麼意思?我看你是想着把我灌醉也好跟竹語她們一同去尋樂子吧?”
竹息剛想回話,卻是一把爽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自斟自飲多沒意思?不如由本王陪着太后同飲可好?”
朱成璧回首看去,卻是奕渮着一襲藏青色長袍,披着黑狸毛滾邊的大氅,眸光清澈,正微笑着望向自己:“知道你今日高興,我特地過來作陪,怎麼是你是不歡迎我呢,還是酒量不如我?”
朱成璧嗤的一笑,揚眉道:“怎的今日,都千伶百俐起來?竹息,好好布一桌小菜來,哀家要跟攝政王比劃比劃,看誰怕誰呢?”
章德宮,瑤光殿,玄凌與朱宜修促膝相對,笑語晏晏,一衆宮人早已退到了殿外,剪秋輕輕合上鎏金朱漆的大門,笑着對繪春道:“一會兒去織造局領一些顏色喜氣的料子回來,這兩日好生準備着,不僅僅章德宮要喜氣洋洋的,自己的穿着打扮也得應景。”
繪春笑着掰着指頭數道:“自然是要的,並蒂牡丹,鴛鴦戲水,連枝比翼,仙鶴銜芝,一定會揀了最吉慶如意的樣式回來,剪秋姐姐,你放心吧!”
剪秋點一點頭,望向夜幕中那一輪明月,有如雪的光華傾倒而下,澄澈如空透玲瓏的琉璃,彷彿只爲着章德宮,連一絲一毫不肯施與旁人。
夫人,您看到了,二小姐今時今日的榮寵已是無可撼動,您放心,奴婢一定小心翼翼地輔佐二小姐。
剪秋雙手合十,暗暗祈禱,忽地卻有踏雪而來的腳步聲響起,匆忙回首,卻是端妃齊月賓扶着如意的手臂款款而來。
剪秋的脣角浮起得意的微笑,撫一撫耳垂的紫瑛石墜子,行禮如儀:“端妃娘娘萬安!”
端妃忙客氣地笑道:“剪秋不必多禮。”
語畢,端妃從身後的吉祥手中捧過一隻鏤花填漆的楠木盒子,粲然一笑,髮鬢的鏨金點翠轉玉蘭步搖垂下的細密的白玉墜子簌簌而動,在清冷的雪光中自有一派的清幽雅緻,襯得端妃容華勝雪,“嫺妃娘娘有孕,本宮特地尋了這紫羅蘭翡翠珠鏈,來恭賀娘娘。”
剪秋打開那盒子,只見那珠鏈泛着瑩潤的紫色光澤,細膩晶瑩,顆顆飽滿圓潤,含着笑意道:“端妃娘娘這樣客氣,只是皇上與我家娘娘在殿中說話,恐怕不方便爲端妃娘娘通傳呢。”
端妃忙道:“不必勞煩剪秋你了,既然是不方便,本宮回披香殿便是。”
剪秋微微一福,音若黃鸝啼囀:“恭送端妃娘娘。”
徐行數步,如意終究忍不住開口道:“娘娘,那剪秋也太不識擡舉了,若是皇上吩咐了不得打擾便也罷了,偏偏她自以爲是,如此倨傲,娘娘送了賀禮來,連口茶都沒吃上呢!”
端妃恍若未覺,只淡淡吩咐道:“如意,你話多了。”
如意待要再說,端妃已冷冷掃她一眼,雖不是着惱的神色,但那寒光卻硬生生逼着如意出了一頭的冷汗,忙俯身道:“奴婢多言,娘娘息怒。”
端妃轉眸望向御花園的紅梅,那紅梅似女子的星眸欲醉,在月華與雪光的映照下,越發生出了出塵的翩然之姿:“嫺妃有孕,即便生的是帝姬,也是將來的皇后,剪秋自然是得意的。然而,即便剪秋不恭,本宮也只能裝沒看見,憑本宮今時今日的地位,難不成還能當衆斥責她麼?這既是打了嫺妃的臉面,也會惹得皇上與太后不快,更是埋下了往後的禍根。”
如意不敢多言,倒是吉祥低低勸道:“終究,娘娘也是身在正二品的妃位。”
“妃位,不過是前頭皇上的垂憐,太后的仁慈,先帝的玉厄夫人與祝修儀,哪一個不是身在高位,最後又是怎樣的下場?跋扈囂張太過,遲早是招致滅亡,倒不如一早學了莊和太妃與端謹太妃,避世不爭,方是真正的出路。”
頤寧宮,紫金朱雀燈泛着熹微的柔光,紫檀嵌黃楊木雕雲龍屏風後,朱成璧已是半醉半醒,握着璞玉酒杯,似是呢喃自語:“我這十幾年,爲了凌兒,如履薄冰,如今,他有了孩子,我真是……真是高興。”
奕渮滿面紅光,亦是醉氣熏熏,眸光飄忽不定,時而掠過朱成璧如飛霞玉面的容色,時而望向杯中甘冽的酒液:“孩子們……都大了,眼瞅着……你也是要做祖母的人了,你還要跟我耗着嗎?”
朱成璧呵氣如蘭,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璞玉酒壺,那酒液靈巧如蛇,劃過朱成璧的蹙金裙裾,抿入寸許厚的織錦絨毯:“耗着,耗着什麼?大好的除夕夜呵……”
“除夕守歲,本是該……該和心愛之人在一起的。”奕渮一把擁過朱成璧,喃喃低語,“皇兄走了這麼久,你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奕渮……”朱成璧兩頰緋紅,不知是不勝酒力,還是心生感喟,那聲音,卻越發地低下去,“瑰姿豔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