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燈挑盡未成眠(1)
“琳妃娘娘萬福金安!”
舒貴妃疲倦地倚在牀頭,見琳妃翩然進殿,一襲金絲織錦鸞鳥穿牡丹的鳳尾百褶長裙甚爲華貴,鬢邊的雙鳳銜珠金步搖垂下的朵朵金串珠如堂皇富麗的牡丹,越發襯得她氣質雍容、端然生華。
是了,自從太后薨逝,琳妃掌六宮大小事宜,位份尊貴,形同副後,即便自己身爲正一品的貴妃,亦是無法與之比肩。更何況,琳妃的端華氣度,是自己無論如何都學不來的。
朱成璧朱脣輕啓,暖意深深如陽春三月的枝頭徐徐開出的一朵薔薇:“已是亥時了,但願沒有擾了貴妃娘娘的清眠。”
舒貴妃微微一笑,牽過朱成璧的手讓她坐於牀頭:“這幾日精神短些也是無法子的事,虧得琳姐姐你的安神湯,多少也能好睡一些。”
朱成璧握着松花蹙金帕子按一按鼻翼上的粉,手指上那枚銀縷蜜金的貓眼戒指有奪目的光華一閃,似悄悄逼視的眼眸:“剛剛樑太醫來回過本宮,皇上的身子好了不少,大約再養個三五日,興許就能醒轉了。”
舒貴妃一怔,喜得一把握住朱成璧的手:“當真?”
朱成璧淡淡一笑:“皇上這一病,咱們姐妹幾個整天裡都提着心,旁人不必說,貴妃娘娘您可是清減了好多,若是皇上醒轉,可不定有多心疼。”朱成璧揚一揚眉,竹息奉過八瓣葵口盞,盈盈盛着褐色的湯藥,“這是太醫局依據娘娘您的體質特特開出來的方子,最能補氣養身。”
朱成璧拿了蓮紋湯匙微微一轉,又抿了一小口,方道:“已經放了一會兒,溫溫的喝着正合適呢。”
舒貴妃淺淺一笑:“琳姐姐何須親自試藥呢?”
朱成璧轉眸一笑,示意竹息接過湯匙,方輕輕道:“倒不是爲別的,貴妃娘娘身子不好,我也該時時陪伴娘娘,只是朝政事宜繁忙,又要照顧淩兒與真寧,實在是分身乏術。”
舒貴妃忙道:“我不敢勞煩姐姐,皇上一病,朝政的膽子都盡數託付與姐姐,姐姐自顧不暇,聽聞這幾日膝蓋舊疾又是犯了,姐姐也要好生注意着纔是。”
朱成璧捧着湯藥,向舒貴妃遞了一遞,低低道:“爲了皇上,咱們姐妹幾個再辛苦些又有何妨呢?”
舒貴妃有些許的沉默,正待喝藥,卻見門邊似有人影一閃,正在疑惑,卻是一張血淋淋的臉陡然貼了過來,不由唬了一跳,一驚一乍之間,朱成璧端着藥不穩,那八瓣葵口盞“啪”的一聲摔落在地上,褐色的湯汁蜿蜒而開,竟隱隱有低低的“嘶嘶”聲。
“娘娘,不要喝那藥!”
這聲音,最是熟悉不過了,不是劉采女,還會是誰?
朱成璧一把握住舒貴妃發抖的手:“娘娘,您是怎麼了?”
舒貴妃唬得說不出話來,只驚懼地看着面前的人,渾身上下皆被鮮血淋透,血腥之氣如濃霧一般涌了過來,叫人避之不及。自己從未見過板著之刑,只有兩年前聽宮人們傳過,據說素馨被行刑的場面甚爲可怖,風裡裹挾着血腥之氣並着那撕心裂肺的哭號,如星殘之夜、斷壁殘垣中傳來的幽深而聳人的野貓哀鳴,一聲一聲,緊緊抓着自己的心。
琳妃,總共賜了三回板著之刑,一是背主求榮的素馨,一是爲虎作倀的凌薇,還有便是圖謀不軌的劉采女。
“藥裡有毒!藥裡有毒!”劉采女細碎不清的聲音如“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慢慢向自己逼近。
舒貴妃恐到極點,下意識想去拉身邊的琳妃,卻一把撲空,轉首看去,琳妃不知何時已經換了一襲明黃朱紫的皇后鳳衣,堂皇華貴的九龍九鳳冠折射出萬千光華,珠光寶氣交相輝映,色澤豔麗,光彩照人,冷冷的迫住了自己的眼睛。
朱成璧步步逼來,鳳冠正面是三隻展翅欲飛的點翠金鳳,鳳口的紅寶石珠串熠熠生光,兩側的博鬢點綴着絢麗的珠花,鑲嵌有紅藍色的寶石,華光低轉,如璀璨的星芒。
“貴妃,你喝下去,喝下去,你就能與皇上同去,哀家賞你這份恩典。”
舒貴妃驚慌失措,緊緊抓住比翼連理的蹙金錦帳,身邊的劉采女陡然爆發出陣陣狂笑,如尚儀局黑釉帖花紋鼓渾厚的鼓聲:“貴妃,你當初信了她,你沒信我!那麼,這苦,你自己吃罷!”
劉采女滴血的身影逐漸消退,廢后和玉厄夫人卻慢慢顯出了身形,她們靜靜站在琳妃身後,笑靨如花,目光卻幽冷而枯澀:“貴妃,你快來!我們在這裡等你,你快來!”
一個恍惚,她們二人似乎又隱隱消退,卻是密貴嬪與妍貴嬪站在那裡,妍貴嬪抱着一個龍騰雲端的金黃色襁褓,滿眼裡盡是愛惜:“淨兒,你去的好早,不過你不要怕,母妃一直在這裡陪你,還有你的清哥哥,他馬上也來陪你。”
密貴嬪撫摸着自己的肚子,舒貴妃駭然發現,那肚子竟是一圈一圈大了起來,須臾,竟有一個血肉模糊的物事從裡面蹦出,濃濃的血腥之氣瀰漫,密貴嬪捧着那物事,毫不畏懼,目光憐惜,似是對待自己的親生孩兒:“孩子,你沒長好,怎麼就出來了呢?”
密貴嬪深深剜了一眼舒貴妃,陰惻惻森冷道:“若不是她,你的父皇會天天陪着你母妃,你也不會落得如此境地。”
“不,不,不是我!”
舒貴妃淒厲地呼喊着:“害你的是皇后!是皇后!”
玄淩啼哭聲如驚魂奪命一般,不過須臾之間,似有無數的浪潮鋪天蓋地涌來,密貴嬪與妍貴嬪的身影一閃,便融入那浪花之中,唯見地面上的漣漪一圈一圈漾了開去。
怔忪的瞬間,有淒厲而駭人的呼號聲似從遠處裹挾着涌過來,一團一團的烈焰熊熊燃起,似太液池綻放的妖嬈紅蓮,一個模糊的身影在那烈焰裡翩翩起舞,有含混不清而嬌媚的聲音傳來:“臣妾最善竹枝舞,最善胡旋舞!皇上你看!你快看!”
是嬪!是在冷宮放火自殺的嬪!
舒貴妃緊緊抓住錦被,卻看到三抹身影緩緩從遠處飄來,披頭散髮,長長的舌頭拖曳在脣邊,雙目紅腫,雪白的脖子上有青紫色的深深的勒痕。
“是賀婉儀,葉德儀和睦嬪啊!”
舒貴妃一怔,卻是朱成璧緩緩在身邊坐下:“你看,你害死了好多人啊,是不是呢?”
“不是,不是。”舒貴妃驚恐地抓住琳妃的手臂,急急道,“不是我,不是我!是她們自己,不關我的事啊!”
朱成璧冷冷拂落舒貴妃的雙手:“正是因爲你,後宮纔有這麼多的紛爭!正是因爲你,她們纔會死!”
朱成璧翩然起身,裙裾旋轉如華麗綻放的牡丹:“江山和美人,擇一而選,不可兼而有之,行差踏錯的是皇上,糊塗至深的卻是你。”
竹息與竹語冷笑着,拿着三尺白綾踱步過來,有清風席捲,那白綾飄飄然有出世之姿。
朱成璧再不看舒貴妃一眼,只冷冷吩咐道:“吉時已到,行刑,大行皇帝駕崩,舒貴妃自請殉葬!”
“什麼!駕崩?”舒貴妃不敢相信,如遭雷擊,揉身便欲撲上去,“皇上怎麼會駕崩!”
一個恍惚,三尺白綾已經系在脖頸之上,舒貴妃驚惶轉首,竹息的笑意如刀鋒上泌出的猩紅血光:“拜您所賜,我的夫君與我陰陽相隔,您去了地下,先跟我的夫君道一聲歉,夫君性子最好,必能饒了你。”
竹語不聲不響,笑意嫵媚而婉轉,卻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姐姐何必與她費舌?賤人就是該死。”
舒貴妃已經說不出話來,面色青紫交加,只覺得喉嚨被緊緊扼住,只有出的氣,再無進的氣。
朱成璧冷冷迫視舒貴妃求饒的目光,聲若寒冰:“廢后動不了你,便對哀家動手,哀家五次三番的死裡逃生,還不是承了你的情?每每看到你,哀家心裡就是膩煩的噁心!”
朱成璧招一招手,玄淩與真寧不知何時已立在她的身側:“淩兒,你已是大周的第四位皇帝,真寧,你是如今最最尊貴的長帝姬,你們好好看着,也好時時提點自己,忍得了一時,就是爲了來日酣暢淋漓的還報!”
“不要!”
舒貴妃猛地從牀上坐起,大口大口喘着氣,只覺得新鮮而幽冷的空氣猛地從口鼻貫入,有微微的疼痛,恍惚間,卻是積雲匆匆推門而入:“娘娘!大事不好了!”
舒貴妃還未轉過神來,待到稍稍平靜,方驚覺殿外若有若無的雲板之聲。
積雲撲通一聲跪下,面上已是淚水漣漣:“皇上,龍馭賓天!”
注:九龍九鳳冠,高27釐米、口徑23.7釐米、重2320克,有珍珠3500餘顆,各色寶石150餘塊。此冠用漆竹紮成帽胎,面料以絲帛製成,前部飾有9條金龍,口銜珠滴下,有8只點翠金風、後部也有一金鳳,共9龍9鳳。後側下部左右各飾點翠地嵌金龍珠滴三博鬢。這頂豪華的風冠,共嵌紅寶石百餘粒、珍珠5000餘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