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煙落日故城閉(3)
“澠州、漠川大捷,陳恪父子功不可沒,替哀家擬旨,加封吉州統領、青龍營總兵陳恪爲正二品驃騎將軍,賜黃金三千兩,吉州統領前鋒、青龍營參將陳舜爲正三品虎賁將軍,賜黃金千兩。”
竹息鋪開一張明黃稠面的詔書,含了笑意對一側歡欣的真寧道:“長帝姬可以放心了,兩座城池的功勞都劃入陳將軍父子麾下,皇上大婚後啊,就是您的出閣下降典儀了!”
真寧滿面緋紅,絞着手裡的蹙金撒鳳仙花帕子,忸怩道:“姑姑您也取笑我呢!”
竹息笑道:“奴婢哪裡敢取笑長帝姬,是想着沾沾喜氣罷了!”
真寧心裡且羞且喜,口舌上饒她不過,只得換了話題道:“這是什麼香?聞着甚爲舒心呢!”
竹息順着真寧的目光看過去,見鏤雕福祿壽三星報喜的博山香薰上放着小巧的金猊與玉兔兩種香料,具是口吐青煙。那金猊從尾黃起,若焚盡了,形若金妝,蹲踞爐內,可經月不敗,觸之則灰燼盡滅。那玉兔則形儼銀色,亦是甚爲可觀。
竹息歷歷數道:“那是莊和太妃特意進獻給太后娘娘的‘金猊延壽香’與‘玉兔延壽香’呢。是用杉木燒炭六兩,配以慄炭四兩,搗爲末狀,再加炒硝一錢,用米糊和成,揉爲劑丸。後用木刻狻猊、兔子二塑,在獸口處切開一斜入小孔,將那炭劑一半入塑中,作一凹,入香劑一段,再加炭劑。築完,將鐵線、針條作鑽,從獸口孔中搠入,至近尾止,再取起曬乾。狻猊用官粉塗身周遍,上蓋黑墨。兔子以絕細雲母粉膠調塗之,亦蓋以墨。二獸俱黑,內分黃、白二色。每用一枚,將尾向燈火上焚灼,置於爐內。”
真寧嘖嘖稱奇:“是極爲奇巧的手藝功夫,難爲莊和太妃了。”
朱成璧笑若春風,伸手握住真寧柔軟的手腕,拉着她坐於自己身側,轉首對竹息道:“再擬一道懿旨,加封玄涇爲中山王,另加封長寧宗姬爲長寧長帝姬,並且百里加急報到前線讓攝政王知曉,讓他安心作戰。”
竹息微微一怔,遲疑着道:“那皇上?”
“哀家許給他朱柔則,封個親王算不得什麼,稍後你讓竹語去知會他一聲便也罷了。”朱成璧懶懶撥弄着案上的綠鬆玉錘,水蔥一般的指甲上染着飽滿的牡丹,湛湛如含着晶瑩的露珠,分外活靈活現。
真寧眼尖,不由脫口道:“這玉錘上次彷彿是被母后砸壞了的,是用金鑲玉之法補好的麼?”
朱成璧淡淡一笑:“是宜修特意在宮外尋了個手巧的工匠補好的,金鑲玉之法最是高妙,以金鑲玉,金主陽,玉主陰,金玉相融,天下一同啊!”
真寧掩脣一笑:“金爲天,玉爲地,亦是母子相惜。話說母后很喜歡這玉錘,經常是不離身呢!兒臣上回送給母后一柄羊脂玉錘,倒不常見母后使用。”
朱成璧的目光有一瞬的飄搖,似風雨裡沉浮不定的浮萍,轉瞬又恢復如初:“羊脂玉錘也是好的,哀家擱在內殿裡了。”
真寧眸光微垂,若有所思,轉眸卻見竹語匆匆掀了簾子進殿,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長帝姬萬福!”
朱成璧拈了一枚蜜漬櫻桃吃了,方徐徐道:“匆匆忙忙的,可是有什麼事嗎?”
竹語笑道:“攝政王的加急文件剛剛到呢!”她轉身從身後侍女捧着的朱漆雕花鳳紋盤中取出一封文件奉給朱成璧,只見那文件以明黃的綢緞捲起,紅穗絲帶下方壓着一方虎紋宣紙,上面則是一個遒勁的“急”字。
朱成璧抽出絲帶,展開一看,不覺眉心蹙起。
竹息察言觀色,忙道:“前線來的,該是喜事纔對啊,難不成阿巴根與葉尼塞兩座城池進展不順麼?”
朱成璧嗤的一笑:“倒不是不順,只是迴應哀家關於立朱柔則爲後的懿旨而已。”
竹息似有所悟,但又略有不解:“恕奴婢愚鈍,既然是迴應,是用不着百里加急的,奴婢猜,在攝政王看來,嫺妃娘娘或是朱大小姐,不論誰做了皇后,說到底,都是朱家的女兒罷了,又有什麼區別呢?既然這樣急,怕是爲了兵部尚書甘循甘大人與戶部尚書苗從哲苗大人了。”
“還說自己愚鈍,哀家看你是成了精的厲害了。”
竹息忙道一聲不敢,方微微笑道:“只是那甘尚書昨兒已經上奏過,說皇上不日將要大婚,是該擇選適齡女子入宮服侍的,誰不知道他們是在爲自己的女兒籌謀呢?”
真寧冷冷一笑,正一正耳垂上的純金方楞耳環,有瀲灩的金光如日色流淌:“是甘思與苗連芷麼,兒臣倒在外命婦的宮宴上見過,甘思有幾分姿色不錯,但言語上素來是不饒人的,苗連芷雖只是中上之姿,但扣着她父親是兩朝老臣的身份,自己又是苗府嬌滴滴的幼女,也是個不省心的,若是她們入了宮,不定該有多熱鬧呢!”
竹息覷着朱成璧有些捉摸不定的神色,忖度着道:“太后娘娘不如拒了攝政王?”
“拒?怎麼拒?攝政王在前線征戰,哀家這個時候回絕他,豈非對大好的戰事不利了?”朱成璧以手支頤,緩緩道,“再說了,甘循與苗從哲雖然是攝政王的心腹,但也是有能耐的,如今一併的拒絕了,若是他們起了異心如何是好?”
朱成璧凝眸於竹息沉思的面龐,一字一頓道:“攝政王手握重兵,這就是威懾,哀家不能不聽他的意思。”
竹息聞言也只能嘆氣,倒是真寧問道:“攝政王的意思是,給她們什麼位分?”
朱成璧淡淡道:“妃位,也是,端妃是以貴嬪的身份進來的,她的父親官職不高,養父雖然是正一品的武英閣大學士,但論起實權,也只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甘循與苗從哲具是正二品的尚書,她們的女兒入宮,自然是不能差的。”
真寧蹙眉道:“話雖如此,不過嫺妃的貴妃之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若加封端妃居於甘思與苗連芷之上,只怕也是不好,但總不能由着兩個新進宮的妃嬪獨大……”
“無妨,哀家既然恩准了甘思與苗連芷入宮,自然也會挑選旁的女子以作平衡。”朱成璧微一凝眸,“哀家記得慎行司郎中的女兒,似乎是叫萬明昱?”
竹息眼前一亮,忙道:“是,萬小姐很是聰慧呢,但是,太后當年彷彿說過,她雖聰慧,但性子鋒芒外露……”
“彼時哀家還想着讓宜修爲後,眼下這後宮已經脫離了哀家預先所做的安排,也是該有些改變的。萬明昱鋒芒外露不假,但也要看,這鋒芒是對着誰呢!”朱成璧莞爾一笑,修描精緻的柳眉也似點染了亮澤的笑意,“竹息,告訴內務府,將長信宮與臨華宮好好整飭一番,另外再囑咐了,長信宮更名爲永華宮,預備着讓甘思居住。”
真寧眼珠一轉,已然明白過來,不由笑道:“母后好細膩的心思!甘循與苗從哲雖然同爲攝政王的心腹,但甘循是從微不起眼的小小郎中一路提拔上來的,而那苗從哲是兩朝重臣,世家出身,二人面和心不合。如今這臨華宮給了苗連芷,永華宮給了甘思,分明是要甘思永昌永華,而那苗連芷心裡可就彆扭了。”
竹息亦是掌不住笑道:“長信宮,原本住着的是先帝的妍貴嬪,而臨華宮的主位則是密貴嬪,這兩位可是一路鬥過來的仇家,如今換作了是甘思與苗連芷住着,可真是最好不過的了。也是,她們倆鐵板一塊自然讓嫺妃娘娘爲難,若是互生齟齬、內鬥不休,那才方便掌握。”
朱成璧微微頷首:“不僅如此,甘思的封號要讓皇帝親自來擬,以顯重視,而苗連芷的封號,就讓內務府去想吧,哀家倒要看看,這兩位,到底誰更厲害呢!”
竹息笑道:“太后娘娘放心,這煽風點火的事情,只怕到時候萬明昱不做,旁的妃嬪也是樂意去做的,哀家這就替太后草擬一份懿旨,讓萬默奇萬郎中好生準備着!”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緩緩飲下一劑湯藥,又從剪秋端過的一碟海棠果子裡揀了一枚吃了,對鏡自顧,嘆息道:“從前喝藥,都是皇上親自喂本宮喝的,不過一月有餘,本宮就落得如斯境地了。”
剪秋不敢接話,只陪着笑道:“皇上嘴上不說,心裡可是很看重娘娘的,管他什麼好東西,還不是先送到章德宮來?”
朱宜修自嘲般地一笑:“看重我?皇上看重的只是龍胎罷了。剪秋,皇上這幾日在儀元殿做什麼?”
剪秋掩飾着笑道:“自然是學着處理奏章了,閒着的時候也跟玉笛司一起習武。”
“玉笛司設立一事,當初他是親口跟本宮說的,那時本宮春風得意,更可以隨時進入御書房。可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假。”朱宜修橫一眼剪秋有些惴惴的神色,“自然,皇上做得最多的,還是跟朱柔則互通信箋,不是嗎?”
剪秋一驚,慌忙跪下身道:“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隱瞞的!”
“本宮的眼線多得是,本宮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你想瞞又能瞞得了幾時?”朱宜修的眸光如利劍一旋,逼得剪秋出了一頭一腦的冷汗,“本宮還不算失寵,至少念在本宮讓出後位的舉措上,之前與皇上的那些不快也煙消雲散了,但本宮仍然不得不提防着……柔荑,你出來吧。”
剪秋一愣,卻是一個含羞帶怯的女子嫋嫋婷婷從十二扇黃楊木雕宜爾子孫彩暈繡屏風後轉出,聲線甜糯如撥動瑤琴,膚白如新雪初凝,櫻脣如薔薇含露,鴉翅微微垂着:“奴婢柔荑見過嫺妃娘娘,娘娘安好!”
朱宜修緊緊按住微有顫抖的手指,不露聲色地折回蝶袖中,平靜道:“很好,牢記你對本宮的承諾,本宮許給你一輩子的富貴榮華。”
柔荑微微屈膝,千般動容,萬分懇切:“奴婢謹遵娘娘的訓示,一絲一毫也不敢忘卻娘娘的恩德。”
注:狻猊,suānni(音:酸泥)傳說中龍生九子之一,形如獅,喜煙好坐,所以形象一般出現在香爐上,隨之吞煙吐霧。古書記載是與獅子同類能食虎豹的猛獸,亦是威武百獸率從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