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樑語燕驚殘夢(1)
秋意起,日晝漸短,朱成璧懶懶倚着美人墊坐着,從案上那一疊黃綢面的奏摺中取過一份細細讀着,竹息奉了一盞熱熱的杏仁酪上來,柔聲勸道:“娘娘自打午膳後便一直看着奏摺,也是累了,不若歇一歇吧?”
朱成璧微微嘆息一聲,接過那氤氳着熱氣的杏仁酪擱在案上,緩緩道:“且換一盞怡神的茶來。”
見竹息答應着便要下去,朱成璧又道:“那蓮紋銀盤裡的薄荷葉和杭白菊是欽仁太妃午間送來的,便用着泡茶吧。”
竹息曉得朱成璧有話要說,忙喚過侍立一側的宮女將那杏仁酪端了下去。
朱成璧取過案上的綠鬆玉錘緩緩錘着膝蓋,方徐徐道:“這一份是奕渮剛剛呈遞上來的。”
竹息一愣:“攝政王處理朝政素來妥帖,若非什麼要緊事,是不會輕易呈了摺子上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若是要緊的事情,攝政王也應該來頤寧宮奏稟纔是,莫非……”
朱成璧隨手將摺子一拋,清愁如薄霧一般在姣好的面容上散開:“又是關於請封。”
竹息不免有些咋舌:“那江承宇上個月剛剛從正五品的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晉爲正三品的侍郎,前幾日攝政王自己辭了吏部尚書的職位,指明要江承宇繼任,被娘娘駁了回去,怎的今日又遞了一封上來?”
朱成璧嗤的一笑:“這一次,不是爲了江承宇,是爲了朱成璵。”
竹息一怔:“是太后的哥哥?”
朱成璧點一點頭:“哥哥是翰林院編修,官居正五品,素來也只是個閒職,只是翰林院雖然品秩不高,但升遷較之六部更爲容易,若有機會,更能成爲上書房的師傅或是陪講學士,往後更能加封大學士的榮官,低則正三品,高則正一品,庸碌者能保住子孫榮華,幹練者則能問鼎權臣之位。”朱成璧略略正一正耳垂的鴿血紅牡丹耳環,“而奕渮的意思是,讓哀家封哥哥爲正三品的掌院學士。”
竹息正從蓮紋銀盤中擇選新鮮的薄荷葉和杭白菊,聞言不由一驚:“翰林院掌院學士?”
朱成璧眸光微沉:“掌院學士,按照不成文的規矩,也需是大學士方能勝任,若哀家要封哥哥爲掌院學士,就必須先加封哥哥爲大學士,只是父親做到正三品的文淵閣大學士花了幾十年的功夫,哥哥年紀尚輕,便沒有這飛黃騰達的道理,更何況齊正聲的武英閣大學士是對兀良一戰大捷才取得的,哥哥一無建功,二無天賦,如何擔當得起?”
竹息凝神片刻,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況且太后先前駁回了江承宇,如今卻又封了朱成璵,只會讓朝臣認爲娘娘假公濟私,偏袒族人。”竹息微微一頓,見朱成璧的神色越發不好,忖度着勸道,“但攝政王不會猜不到太后的心意,此番舉動,實在是古怪得很。”
朱成璧淡淡道:“無非是存了心讓哀家不痛快罷了,你且看皇帝登基以來,他安插了多少親信進來,旁的且不說,那兵部尚書甘循,戶部尚書苗從哲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吏部尚書又要安排了江承宇,豈非六部中的三部都要成了他的家臣了?”
竹息忙道:“太后息怒,左不過工部尚書蘇遂信是太后的人,禮部尚書萬貞毓是莊和太妃的父親,素來與朱厚堂朱大人親近,也是不必說的,刑部尚書劉汝吉是兩朝元老,忠心赤誠,只效忠於皇帝,如今這吏部尚書是要好好權衡,攝政王只是與太后壓力……”
朱成璧心煩意亂,將那綠鬆玉錘在案上一拍:“壓力麼?哀家看他是把朝廷當成攝政王府了!吏部侍郎左少展不是致仕了麼?既然吏部缺人,就讓他回來暫代尚書一職,也是告訴攝政王,若那江承宇肯安分守己地在侍郎的位置上磨上幾年,哀家不是不肯給這份臉面!”
竹息曉得朱成璧動怒,也不敢多言,只是擇好了薄荷葉和杭白菊放入青玉茶盞中,用滾水衝開泡着,又兌入化了蜂蜜的涼水細細拌好,方遞到朱成璧面前。
朱成璧微微啜飲一口,方道:“父親年邁,太學禮官一職先由朱成璵暫任,另外,讓朱祈禎就任兵部侍郎一職。”
竹息奇道:“太后方纔還說要避免朝臣認爲您偏袒族人,太學禮官由朱成璵朱大人暫任也就罷了,畢竟也能避開翰林院的風頭,日後免得攝政王再做文章,只是太后怎的又提拔了朱祈禎朱大人?”
朱成璧以手支頤,淡淡道:“朱祈禎是哀家的親眷,亦是攝政王的心腹,這樣做既是爲了安撫攝政王,也是叫朱祈禎知道,攝政王雖然信任他、重用他,但他的侍郎一職,到底也是哀家給的,讓他知道分寸。”
竹息恍然大悟,忙道:“太后聖明。”
朱成璧倦怠地揮一揮手:“替哀家草擬一道懿旨……”
話未說完,卻是竹語打了簾子匆匆進來:“太后娘娘,不好了,新安縣君快不行了!”
朱成璧一怔,方纔反應過來是自己的長姐朱成,蹙眉道:“好好的怎會突然不行了?”
竹語面露難色,囁嚅道:“據說,從年初以來,就不大好,如此拖了大半年下來……”
“可曾請過大夫?”
竹語忙道:“奴婢不甚清楚,方纔是新安縣君身邊的貼身侍女茹兒進宮來回稟的,茹兒說,新安縣君想要見太后一面。”
竹息不免有些遲疑,望一眼朱成璧,低低問道:“太后的意思是?”
朱成璧怔忪片刻,終究是吩咐道:“備轎。”
齊府,燕語閣。
朱成璧甫一入閣,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藥味,下意識握着軟羅帕子掩一掩口鼻,待到稍稍適應,才發現牀榻之上半臥着一個虛弱的人影。
心緒一蕩,幾乎是要飛到了二十年前,彼時,自己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也是這樣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父親告訴自己,自己將作爲魏王庶妃嫁入魏王府。
自己自是千不情萬不願的,長姐坐在自己牀頭,握着自己的手,信誓旦旦地說道:“璧兒,你放心,長姐一定能幫你勸了父親收回成命。”
然而,這樣情真意切的誓言卻又脆弱地如蟬翼一般,不過一日的功夫,長姐就緘口不言,父親對她說了什麼,自己無從得知,只不過,心底的恨,到底是一層一層深深涌起,你既承諾了我要勸服父親,爲何你不守諾言在先?尾生抱柱,你連他的萬分之一都不如!
沉默的瞬間,朱成瑿已吃力地支起身子,鬥心鬥肺地咳嗽着喚道:“太后……”
剎那間,朱成璧收住了愈飄愈遠心緒,是了,整整二十年的時光流轉,自己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以淚洗面的朱府二小姐,而是大周的皇太后。
朱成璧緩緩行至牀前,驚覺朱成瑿臉色的蠟黃而枯弱,卻只淡淡道:“長姐既是病了,怎無人在一側照拂?”
朱成瑿搖一搖頭:“臣婦已經喚了她們出去,有些話,臣婦想私下裡與太后說。”
朱成璧點一點頭,揮了手讓竹息下去,大門“吱呀”一聲關上,有漏進閣中的細碎金光一閃而逝,朱成璧轉首的瞬間,在梳妝檯上的雙魚紋鏡中照見了自己精緻的容顏,相比之下,朱成瑿兩鬢斑白,倒像一個垂垂老矣的婦人,而她,不過只比自己長了兩歲而已。
歲月的無情,難道真的格外厚待了自己,卻分毫不肯寬縱於朱成瑿麼?
朱成瑿似是自嘲,緩緩一撫鬢髮:“我很老麼?”
朱成璧淡淡一笑:“長姐自己最清楚。”
朱成瑿微微轉眸,吃力地倚靠在牀頭:“如今我這樣子,還擔得起名字中的那個‘瑿’字麼?”
“長姐什麼擔得起,什麼擔不起,自然不是這說文解字的功夫。”
朱成瑿神色一滯,瘦骨嶙峋的雙手越發抖得厲害,不由生出幾分懇切:“璧兒,我能喚你璧兒嗎?”
朱成璧一怔,璧兒,這是多麼渺遠而陌生的稱呼,父親永遠只會喚自己一聲“成璧”,陌生而疏離,母親從前是喚自己“璧兒”的,只是從自己嫁入魏王府後,便換成了恭謹而謙卑的“娘娘”,先帝也曾喚過自己“璧兒”,那不過是最初在王府的一段時日,之後,即便再如何親密,也不過是一句淡漠的“成璧”,而奕渮……
朱成璧已不敢再想下去,只是頗爲唏噓:“許久都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
朱成瑿低低道:“自從我負約於你,你再不肯原諒我,又怎會允我這樣喚你,只是璧兒,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便是這樣的喚你,從你出生之後便是如此……”
“陳年往事,許多我已經不再記得了,長姐又何須再提?”
朱成瑿靜默片刻,臉上浮現出悽楚的笑意,如枯萎到極點的黃葉,一點一點頹盡了曾經鬱郁如綠蠟般的光彩:“璧兒,是我對不起你,即便用我一生一世的時光來追悔我的自私,我都無法祈求你的原諒。”
朱成璧眼中有瑩然之色一閃,轉瞬間又抿了下去,絲毫不見動容,只冷冷道:“我已經說過,陳年舊事,不必再提。”
“不!”朱成瑿突然一把掀開錦被,只着單薄的寢衣,這樣大的動作幅度,讓她的面色泛着奇異的潮紅,猛烈地咳嗽不已,她推開朱成璧欲來相扶的雙臂:“璧兒,你已是太后,朝臣、妃嬪、百姓,對您的叩拜是景仰您、是尊崇您、是敬畏您,但我不是。”朱成瑿瑟縮着、顫抖着,幾乎是從牀上翻滾下來,她的髮髻鬆散,一匹青絲早已混入了不少銀絲,全然昭示着歲月的決絕與無情。
朱成瑿跪倒在朱成璧面前,氣息喘喘,竭力平復了呼吸:“我這一跪,是祈求您的原諒,當年的我,雖是空口承諾,卻是真心實意想讓父親收回成命,但父親告訴我,不是你,就是我,朱氏一族,必須有人犧牲。是我自私!是我膽小!是我不守諾言!我想與父親相爭,但我又不肯舍了正聲!”
朱成瑿淚水漣漣,泣不成聲:“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您一輩子!璧兒,我已是半截身子埋在棺材裡的人了,只求您原諒我,我下輩子給您當牛當馬,只求您原諒我!”
淚水,一滴一滴,靜靜滑入寸許厚的織錦地毯上,轉瞬間不見。地毯上繡着那惟妙惟肖的報春花、玉蘭花、茉莉花、梔子花,花團錦簇,爭奇鬥豔,本是一處春意濃濃、桃李芬芳的妙景,然而此刻,那千百種嬌媚的花朵卻似鋪天蓋地一般地涌來,生生叫人窒息。
朱成璧一個恍惚,突然想到,如果當初,被逼着嫁入魏王府的是她,自己又肯不肯舍了奕渮,甘願替她受過?
所謂人之常情,往往,亦是情非得已。
終究,是心底軟了。
“長姐。”朱成璧徐徐起身,緩緩扶她起來,“長姐體弱,不必如此哀求,況且我說過,都已是過去的事了。”
朱成瑿愣了半晌,有大朵大朵晶瑩的淚花綻落:“璧兒……”
“我可以原諒你,就當全你一個念想,讓你安安心心,走完這一生。”
朱成瑿極力忍住喉頭的哽咽,似是驚喜過望,又似是遲疑:“璧兒,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朱成璧一愣:“莫非長姐想要……”
朱成瑿低低咳嗽一聲,懇切道:“夫君疼愛我,一直未再納妾,但夫君性子耿直,我實在害怕他會見罪於他人,若有月賓在宮中服侍太后,太后見到月賓,也能想到夫君祖上三代,皆爲國效力……”
朱成璧沉吟片刻,柔聲道:“若你上次能推心置腹地跟我說話,而不是拐彎抹角地試探我,興許,我已經允了月賓入宮。”
朱成瑿虛弱地一笑,語調越發地幽微:“我深知你恨我……若知曉你……還肯來看我……還肯原諒我……”
朱成璧忙握住朱成瑿的手,低低喚道:“長姐,長姐。”
朱成瑿的神色越發羸弱,眸光幾欲渙散:“璧兒……”
“快!快讓齊大人進來!快!”
“璧兒……真好……我們還像小時候一樣……真好”
注:,音同“於”,古代的一種佩玉,喻美好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