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劍破雲引鳳遊(2)
“嗖”的一聲,似貫穿了前世今生,玄凌緊緊握着朱柔則的手,感受她細膩的掌心紋路,只覺得在那樣的情境下,她是出奇的鎮定。
半晌,卻未曾感受到劍鋒迫來的冰寒,待到睜開眼睛,卻是李敬仁立在門外,握着一把黑漆大弓,目光爍爍,而那四名青衣人具是咽喉中箭,撲倒在地,一發四箭,箭箭命中死穴,真當是高手!
李敬仁見玄凌安全無恙,急急搶進幾步,單腿下跪,抱拳朗聲道:“微臣救駕來遲,皇上恕罪!”
李長慌忙跑上來,只見他左臂上也捱了一劍,正汩汩地滲血,他的臉色慘白如新雪,顫着聲音道:“皇上!皇上你怎麼受傷了!”
玄凌將手中的蟠龍寶劍拋到案上,擺一擺手道:“無妨。”
李長急急扶着玄凌:“皇上你要是出了什麼事,就算奴才有十個頭也不夠砍的呀!”
玄凌銜着好笑的意味望了李長一眼:“有朕在,誰能砍你的頭?且先出去,朕有話跟宛宛說。”
李長一怔,疑惑地望一眼朱柔則,卻也不敢多言,忙弓着腰帶着旁人出去。
待到大門被輕輕掩上,方纔腥風血雨的萬寶閣重歸於平靜,隔着珠簾暉澤的細光篩進閣內的日色如金,有清淺如流水的光暈在玄凌身上拂過,彷彿給他蒙上一層迷濛的煙雨,若江南水墨畫裡走出的俊逸少年,翩然的身姿猶帶着幾縷淡淡的墨香餘韻,讓人忍不住去看,去探詢。
玄凌長長吁了口氣,目光飽蘸了愛憐,靜靜望着朱柔則,柔聲道:“你還好嗎?”
朱柔則心疼地握起玄凌的左手,掏出一方潔白的絲帕爲他細細纏上,輕輕道:“那一劍力道很大,若是你傷了筋骨,可怎麼辦?”
玄凌脈脈一笑:“那朕就罰你,一生一世都陪着朕,可好?”
朱柔則臉上的紅暈如流霞一般輕輕化開,纖長的柳眉卻輕輕蹙起:“但是,我已經許給了撫遠將軍之子。”
“你不答應,朕不放手,母后一定會同意。”
“但欽天監說……”
玄凌一把捂住朱柔則的嘴,低低道:“若真如欽天監所說,朕寧願不要皇位,陪你一起遠離這京城,咱們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好過一過平民百姓的生活。”
朱柔則心裡一震,又似撫着一塊溫潤華澤的白玉璧,那樣安穩靜好的觸感如照見了一生一世不可多得的溫馨,望向玄凌的目光更似化入了濃稠的蜜,有甜膩的滋味在心頭漾開。
怔忪間,似乎回到了倚梅園,漫天飛舞的梅花如細雨簌簌而落,那一雙瞳仁黑得深不可測,能照見自己身後大捧大捧燦爛如火燒雲一般的紅梅。
心,在那一刻,就已然沉淪了。
頤寧宮,靜得能聽見窗外化雪的聲音,疊疊重重的花樹亂影交錯紛雜,在月色與雪光的輝映中,投照在蒙了紙的朱漆雕鳳紋長窗上,似是瓊林冰晶無數枝椏的亂影,連窗櫺上透雕的繁複的鳳紋與牡丹花紋都虛渺得似是孤魂野鬼的魅影。
朱成璧注視着跪在面前的朱柔則,悠悠道:“所以,皇上爲了護你,傷了自己,是麼?”
朱柔則大氣也不敢出,垂了眸子、無比恭順道:“臣女該死。”
“你是該死,但該死的卻不是這個原因。”朱成璧緩緩吹一吹雪頂含翠逸出的熱氣,透過那熱氣看去,她的面容沉靜如水,隱隱有寒意逸散,顯得那樣的虛浮和不真實。
朱柔則懇切道:“臣女知罪,請太后娘娘降罪。”
朱成璧嗤的一笑:“哀家早已給了你一紙判書,讓你早早出閣離京,是你自己不知好歹、引誘皇帝!”
朱柔則一震,叩首道:“太后娘娘明鑑,臣女萬萬不敢引誘皇上!”
朱成璧目光一凝,似要在她身上剜出一個洞來,卻是竹語掀了簾子匆匆進來,在朱成璧身側耳語道:“慎行司郎中萬默奇萬大人說,那五名青衣人確是鬲昆人的相貌,但是並不確定是否受鬲昆察哈術大汗的指使,李敬仁李大人已經加強了驍騎營的守備,太后放心便是。”
朱成璧眉心微蹙,低低道:“那青衣人與城東朱府並無瓜葛麼?”
竹語忙道:“太后娘娘放心,已經查到了他們所住的客棧,目前來看,並無瓜葛。”
朱成璧點一點頭,望向朱柔則的目光也緩和了幾分:“你已是皇親國戚,你的舉動不僅僅朱氏一族看在眼裡,舉國上下都在看。富貴榮華於你,已是到了巔峰的,只要哀家還在一天,朱氏的名望前途必不會差。於你而言,眼下最要緊的已經是名聲了,如今皇帝鬧了性子,要立你爲後,他分不清是非曲直,你長他兩歲,總該一清二楚,如今在鬧市裡弄出這樣大的風聲,你讓哀家如何跟撫遠將軍交代?”
朱柔則不知如何作答,只死死咬住下脣。
朱成璧按住涌動的心緒,再度勸說:“你的心思,哀家不是不知道,但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宜修懷着身孕,將來便是皇后,這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你這樣插進來,外人只會說你橫刀奪愛。來日,即便你榮登後位,史書上會怎樣寫?十年、百年過去,後人讀起《周史》,只會說你心狠、貪慕虛榮!”
“母后這話不對!”
一把清朗的男聲響起,卻是玄凌健步入殿,他的左手纏着厚厚的繃帶,卻恭敬行禮如儀,“母后!兒臣認爲,史書撰者,並非只寫那冰冰冷冷的一筆,世人亦是兒女情長,又怎會對朕與宛宛之間的情意視爲權謀利益的勾心鬥角?”
朱成璧心頭一震,重重一拍桌案,怒斥道:“你是皇帝!怎可恣意妄爲!”
“母后,身不在情中,您自然是不知!您與父皇舉案齊眉,父皇對您的恩寵,除了舒貴妃,旁人無可相比。若您亦是爲人所迫,接受自己不喜歡的感情,您又當如何?”
朱成璧大震,原本紅潤的面色剎那間轉爲煞白,似乎一陣風雪撲面,掩飾不住的寒意瘋狂肆虐,一絲一縷如抽絲剝繭一般削盡了面容上的血色,她怔忪片刻,面上有悽楚的笑意隱隱若現:“哀家當如何?”
朱成璧的目光渺遠得似乎看不盡了,她笑得似乎要支撐不住,每一寸肌膚裡都飽滿着痛楚與淒涼,幾乎是慘烈的絕望了,她恍若未覺,只是反覆念着一句:“哀家當如何?”
竹息不可置信地望了玄凌一眼,緊緊握住朱成璧微微顫抖的雙手,大聲喚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朱成璧面上的笑意如潮水般洶涌退去,待到恢復如常,又是端華自持的太后了,那樣沉靜自若的神色,彷彿全然不見方纔失態的種種痕跡,只有那道目光,生冷地凝成一束,盡數匯聚在朱柔則的身上,彷彿是積聚起寒意,沉得壓着朱柔則纖弱的肩胛,不肯移動分毫。
“宛宛,哀家知道你的母親給你起這樣一個小字的期許,如今哀家這樣喚你,是想讓你明白同爲母親的哀家的心。”朱成璧的嗓音有些許的暗啞,“你希望夫和妻睦,希望‘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哀家自然也希望你如此。但是皇帝,不是你一人的夫君,他屬於後宮的所有妃嬪,屬於全天下的臣民,你的性子太過軟弱,若有一日,你真如《白頭吟》裡那樣,‘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你哪裡會受得住?”
玄凌揚聲道:“母后多慮了,朕對宛宛的心意,絕非一時起興,也不會到‘有兩意’的那一日,而是‘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在倚梅園初見宛宛,朕就知道,自己此生所願,就是陪她在身邊。”
“山上之雪,終有一日會消融不見,雲間之月,亦是有圓有缺。”朱成璧冷冷道,“你年紀尚輕,真能做到一輩子專心對待一人,永不移心?”
玄凌淡淡一笑,對上朱柔則柔情款款的目光,一字一頓、沉着有聲:“我會一輩子專心對待宛宛,永不移心。”
朱成璧心一沉,情急喚道:“皇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固然感人,但你挑着萬里江山,分心於兒女情長只爲讓民心不穩,臣心動搖!”
玄凌的薄淡的笑意如初秋枝頭上褪盡了繽紛色彩的夏花:“母后既然有此顧慮,倒也不是什麼難事……”玄凌從袖中取過一封明黃稠面的奏摺,淡淡道,“只消母后您一枚朱印,這帝位,就是攝政王的了。”
朱成璧大驚失色,遽然起身,伸手指向玄凌,金鑲玉護甲上的祖母綠有寒光閃過,似她此刻沉入冰凍三尺的太液池、寒冷到極點的心。
朱成璧厲聲道:“你說什麼!你要遜位!哀家這十幾年,哪一天、哪一刻不是爲了你嘔心瀝血!你如今,爲了一個朱柔則竟要遜位!”
“給了攝政王,不是讓您稱心如意了嗎?左不過他的實權早已僭越了朕,所欠缺的只是一個虛名而已,朕給了他,成全他,不也是成全母后您嗎?”
朱成璧氣得渾身亂顫,一把抓住案上的綠鬆玉錘擲過去:“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