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嗟此地非吾土(3)
朱成璧坐在頤寧宮外的漢白玉臺階上,手指有意無意劃過臺階上精雕細琢的龍鳳合璽,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太后娘娘!”竹息匆匆出殿,疾步到了朱成璧身邊,焦慮道,“您怎麼坐在外頭呢!風這樣大。”
“竹息。”朱成璧悽然一笑,“你也知道,我肯定會回來的,是不是?”
竹息微微怔住,低低道:“太后娘娘,攝政王……”
“我真的好怕,真怕他與凌兒,最後會刀槍相見,一個是我的兒子,一個是我最愛的男人,我到底應該幫誰?”朱成璧緊緊抓着手裡的絹子,那樣緊,幾乎要摳出洞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永遠記住,在我要求他帶我離開京城的時候,他有過猶豫,這一絲的猶豫,要緊緊烙在他心裡,他纔會愧對我,纔不會再次傷害我,纔不會對皇位動心思。但爲什麼?爲什麼我那樣期待他的猶豫,但他真正猶豫的時候,我又會那樣心痛?那樣心碎?”
竹息緊緊握住朱成璧的手,淚水蜿蜒而出。
朱成璧早已泣不成聲,纖長的睫毛沾滿了淚水,彷彿不堪重負一般沉沉合上:“你看,我多可笑,多可悲!事到臨頭,連最愛的男人都要百般千遭的防範、設計,但我又何嘗願意這樣做?只是,我變了,難道我還能要求他不變嗎?”
“太后娘娘!請您大聲地哭出來!”竹息緊緊抱住朱成璧的雙肩,“您心裡的痛,只有狠狠哭上一場,纔會逐漸遺忘。”
“忘不了的,今天晚上的事,也會一輩子烙在我心裡,永遠,都忘不了了。”朱成璧伏在竹息肩頭,再也抑制不住滿腔滿肺的哀傷,嚎啕大哭。
從正月十九日起,一連數日,攝政王不再上朝,滿朝官員猜測之餘,紛紛登門拜訪。只是,攝政王一概不見,只叫苗從哲每日將官員的摺子送到攝政王府,做過批示後再擇選緊要的遞到頤寧宮。如此,倒叫衆人生出猜測,攝政王此舉,意在與頤寧宮分庭抗禮,將攝政王府變成實際意義上的朝廷。
正在朱成璧爲這件事煩躁不堪的時候,竹語進殿低低稟報道:“太后娘娘,嫺貴妃娘娘來了。”
朱成璧不耐煩地揮一揮手:“傳。”
“母后萬福金安!”朱宜修恭謹地福一福身,輕啓朱脣,“母后,兒臣有一事較爲爲難,想請示母后的意思。”
朱成璧擡眸看一眼朱宜修,懶懶道:“你說。”
“這兩日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一衆嬪妃輪流侍疾,輪到如貴嬪的時候,她不小心打壞了皇后娘娘熬藥的砂鍋,那湯藥是劉太醫熬了多時的……”朱宜修小心翼翼覷一眼朱成璧波瀾不驚的面容,低低道,“太后娘娘您看?”
“如貴嬪前面侍寢的是誰?”
“是禮嬪。”
“禮嬪?”朱成璧冷冷一笑,由着竹息爲自己戴上一套金鑲玉嵌祖母綠的護甲,慢條斯理道,“打壞就打壞了,再熬便是了,沒必要弄得人盡皆知,更不能讓皇帝知道。”
朱宜修忙道:“皇上並不知道,兒臣已經告誡了在場的宮人,不得亂說,以免擾了皇后娘娘鳳體。”
“做得好,既然如此,你便再去枕霞閣一趟,告訴禮嬪,哀家現在沒心情跟她在這些小事上計較,她若再生出事端來,哀家就立刻發落了她去冷宮!”
朱宜修一凜,忙道:“兒臣遵旨。”
朱成璧翩然起身,扶着竹息的手徐徐行至朱宜修面前,凝視她光潔如潤玉的面龐,忽而淡淡一笑:“嫺貴妃,你素來聰慧,禮嬪與如貴嬪的過節,你當真一無所知?哀家不信,今日這齣戲,你會看不明白。”
朱宜修一驚,勉力笑道:“兒臣……”
“人在氣頭上,雖然可能判斷失誤,但也有可能會看得更清楚。”朱成璧的目光厲厲刮過朱宜修極力保持着平靜的面容,擡手爲她正一正髮鬢的鳳穿牡丹鎏金步搖,意味深長道,“不管你是有意也好,無心也罷,什麼人該動,什麼人不該動,總得心中有數。”
“娘娘!”採容急急進了和煦堂,福一福身道,“嫺貴妃娘娘從頤寧宮出來後去了枕霞閣。”
萬明昱端起一盞茉莉香片,靜靜道:“看來本宮沒有猜錯。”
採容以手撫胸,頗有些後怕:“幸虧太后娘娘睿智,必是看穿了禮嬪的陰謀。方纔在鳳儀宮,奴婢真的是嚇壞了,若是太后娘娘着了惱,嫺貴妃娘娘又拿着這件事做文章,可不知皇上得如何雷霆大怒了!”
“禮嬪雖有些有小聰明,卻是大糊塗!”萬明昱的脣角揚起嘲諷的笑意,“迄今爲止,她做的唯一一件聰明事就是逼死雅琪、再在頤寧宮上演那出空城計……其實,那也不過是性命攸關當頭的爆發罷了。如今是什麼形勢?攝政王數日不上朝,朝堂形同虛設,太后正焦頭爛額,偏偏禮嬪這個時候下手來害我,還是這樣不入流的微末伎倆,太后沒有懲罰她,就算她走運!”
採容心悅誠服道:“娘娘說得極是!前番周氏有孕,禮嬪被壓制得毫無還手之力,甚至不得不去章德宮向嫺貴妃娘娘哭訴,可見她不過擇選了一株大樹棲息罷了,只靠人庇佑,並無幾把刷子。只是……”採容蹙眉道,“再怎樣也架不住禮嬪接二連三地來害娘娘啊!”
“眼下也沒有旁的方法,只能先好好謀算,如果有機會,本宮必定叫她安柔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枕霞閣,禮嬪忐忑不安地在閣中坐着,緊緊握着手裡的細白蹙銀帕子。日光如金,篩進珠簾斜斜照在身上,卻連一絲一毫的暖意也尋覓不到,不啻於一根根的芒刺,逼得禮嬪一點一點坐直身子。
未頃,有內監尖細的聲音響起:“嫺貴妃娘娘到!”
禮嬪匆匆起身,恭敬行禮:“嫺貴妃娘娘萬福永安!”
朱宜修抑制不住滿心的怒氣,狠狠一掌摑在禮嬪面上,厲聲道:“其他人都給本宮出去!”
禮嬪恐得渾身亂顫,也不敢去捂那高高腫起的面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娘娘饒命!”
“饒命?本宮可以饒了你的命,誰來饒過本宮的命?是你方纔信誓旦旦,說那砂鍋的事情與你無關,本宮纔會去稟告太后!”
禮嬪一怔,驚疑道:“那太后娘娘……”
“如果太后認爲是如貴嬪做的,現在本宮會在枕霞閣麼?”朱宜修冷冷朝禮嬪掃一眼,緩緩吐出幾個字,“不中用!”
禮嬪曉得是自己失算,又害怕朱宜修不願保住自己,悔恨交加,叩首不止:“是嬪妾疏漏了!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以如貴嬪在太后心中的地位,這點雕蟲小技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朱宜修瞥一眼禮嬪懊悔的神色,眉心微蹙,“禮嬪,你曾經對本宮說過,你與卓武毫無關聯,本宮選擇了信你,但你不要辜負了這一份信任。本宮也知道如貴嬪潛在的威脅,但在太后還對她有所依賴的眼下,你若出手,只能是自尋死路。本宮保得住你一回,也斷斷不能保住第二回。”
聞得此言,禮嬪提着的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再度叩首:“嬪妾明白了。多謝娘娘提點!只是……”禮嬪遲疑着道,“娘娘也知道如貴嬪頗具威脅,爲何遲遲不下手?”
“如果有一日,如貴嬪失去了利用的價值,自然有人會先出手。”朱宜修徐徐轉身,目光在日暉中帶上幾許冷厲,“從始至終,只有按得住心的人,才能笑到最後。禮嬪,你去枕霞閣外跪一個時辰,好好領會本宮的意思。”
待到回了章德宮,剪秋奉上一盞鹿苑毛尖,低低道:“娘娘既然已經告誡了禮嬪,那爲何還要讓她跪着?”
朱宜修捧着冰玉茶盞,方覺幾分暖意:“禮嬪是本宮的人,若是如貴嬪懷疑是本宮唆使她出手,那可不是引火上身?”
“娘娘是想讓如貴嬪認爲,這件事與娘娘無關?”
朱宜修閒閒撥一撥貓眼明珠耳墜:“如貴嬪怎麼想,本宮無從得知,本宮要做的,就是讓事情看起來是那麼回事罷了,左不過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那樣聰慧,肯定不會出手。剪秋,牢牢看住了和煦堂,不要讓她動了旁的心思。”
攝政王府,書房,江承宇掩飾不住滿臉的笑意:“攝政王做得很對!如今滿朝的官員只往攝政王府跑,可見太后已經無能爲力了!這回,就是要讓太后知道,今時不同往日,她已經沒有了與攝政王相抗的籌碼!”
奕渮微微啜飲一口太平猴魁,淡淡道:“你錯了,本王並不是在向太后示威,只是這幾天不願看見她罷了。”
江承宇一怔,目光掃過案上的一對碧玉蓮花鐲子,遲疑着道:“攝政王若在意太后,微臣倒是有個法子。”
“你直說便是。”
“攝政王可以效法唐高宗與武則天,攝政王稱‘天帝’,太后稱‘天后’,二聖臨朝稱制,再立當今皇上爲太子,即讓太后保住手裡的實權,又確保當今皇上的地位,不就可以周全所有的人了嗎?”
奕渮一怔,旋即笑道:“算你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