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鬢初殘花萼墜(2)
頤寧宮,就在這樣在入冬的時分裡沉浸在無力自拔的悲傷裡,朱成璧一日一日的憔悴下去,除了奕渮與玄凌,連朱柔則與朱宜修都不肯再見了。
桂子清香的氣息逐漸消弭,匆匆入宮的木棉精心準備了銀桂茶,芳香四溢,卻根本不被朱成璧所喜,連花房新培育出的玉盤金盞菊落在朱成璧眼裡,都是那樣蒼頹的顏色。竹息與竹語只小心翼翼的做事,也不敢說話,只怕驚擾了朱成璧深沉的哀思。
數日後,朱成璧由着竹息陪着,去通明殿上了一炷香,朱成璧跪了好久,以額觸地,以彌散的寒涼衝去心底鬱積的哀傷,直到雙膝又隱隱作痛纔不得不起身出殿。
殿外,是風輕雲淡、萬里晴空的好天,然而,朱成璧觸景生情,想起那個還未謀面的孩子,都來不及看這世界一眼,怔怔垂下淚來。
竹息低低勸道:“那個孩子或許是命中註定與太后娘娘無緣,太后這樣日日流淚,只怕會落下病根。”
朱成璧聲音溫弱:“是我無福,留不住他。”
竹息輕輕嘆氣,卻是竹語匆匆過來,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成嬪的孩子沒了。”
朱成璧微微一怔,心底似有什麼疑慮轉瞬間涌起,烏雞湯,朱柔則……朱成璧身子晃了一晃,竹息忙緊緊扶住她,大聲喚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竹息……”朱成璧好容易穩住了身子,目光定定注視着竹息驚慌失措的眼神,“傳萬明昱。”
萬明昱到頤寧宮的時候,朱成璧正斜斜倚靠在織錦掐金的玫瑰色貴妃長榻上閉目養神,篩進珠簾的細碎日光以極輕柔溫和的角度在朱成璧身上婉轉傾瀉,裙裾上密密鏨着的冰蠶線有朦朧的光澤泛出,似屋檐下析出的薄霜。
頤寧宮燒着暖洋洋的炭火,而朱成璧周身卻似籠着一層若有若無的寒氣。不過數月的功夫,朱成璧瘦了不少,更憔悴了不少,彷彿之前寬厚與她的歲月都匆匆從她保養光潔的面上無情流逝,再也把握不住。
“你來了。”朱成璧的嗓音暗啞無力。
萬明昱微微屈膝,輕啓朱脣:“嬪妾長春宮容華萬氏叩見太后娘娘,祝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緩緩支起身子,打量萬明昱幾眼,方接過竹息奉上的一盞安神茶:“皇上呢?”
“皇上與皇后都在萬金閣,成嬪自小產後便一直昏睡着。”
朱成璧眸光微沉,只靜靜抿一口茶道:“你素來聰明,那你告訴哀家,成嬪小產,是天災,還是**?”
“之前數日,成嬪一直胎動不安,皇后認爲,安小儀與成嬪關係不睦,自成嬪有孕以來,安小儀聖眷優渥,或許纔會導致成嬪憂思太過、患得患失。”萬明昱從容不迫,娓娓道,“但是,皇后忘了一件事,安小儀有無盛寵,到底還是皇上說了算,皇后認爲安小儀影響成嬪安胎,便是指責皇上偏私。所以,皇上雖然內心裡爲成嬪的孩子傷心,但到底也沒有懲罰安小儀。”
朱成璧輕輕一嗤,柳眉一揚:“皇后當真這樣看不慣安小儀?”
萬明昱笑意清和,意味深長道:“是嫺貴妃有意無意提及安小儀,皇后纔會順水推舟,不過也難怪,如果皇后不進言的話,只怕皇上爲找臺階下,倒會先處罰安小儀。如今皇后話裡話外指謫安小儀不明事理,倒讓皇上下不了臺,嫺貴妃才真正聰明。”
朱成璧微一凝神,只揮了手讓竹息與竹語下去,淡淡道:“哀家想與你做一筆交易。”
萬明昱有幾分驚異,遲疑道:“太后娘娘與嬪妾做交易?”
朱成璧一記一記摩挲着手裡的琥珀鼻菸壺,感受那繁複的雕花紋路,靜靜迫視着萬明昱不明所以的眸光,沉聲道:“哀家之前暈厥,並非是因爲新疾舊病疊發,而是小產。”
萬明昱聞言大駭,電光火石間,已斂裙穩穩下跪:“嬪妾愚笨,聽不懂太后娘娘的話,更何況若論親疏,太后娘娘完全可以傳召嫺貴妃。”
朱成璧冷哼一聲:“哀家知道你想明哲保身,所以哀家此番許諾你妃位,即便你將來沒有孩子,哀家都能保證你屹立不倒。更何況,這件事情,皇后撇不清關係,嫺貴妃也有嫌疑。”
萬明昱心頭一怔,極力平復住自己急促的呼吸,仰頭望向朱成璧鎮靜自若的眼神:“嬪妾……要的不僅僅是妃位。”
朱成璧手勢一滯:“你想做淑妃?你好大的心胸!”
萬明昱搖一搖頭:“嬪妾並不是求取位分,但事出突然,嬪妾眼下也不清楚自己想從太后娘娘手裡得到什麼……宮裡頭最是前途難測,所以,嬪妾想要太后娘娘許一個承諾,將來嬪妾身在險境,憑太后娘娘的承諾,便可以全身而退。”
朱成璧凝眸於萬明昱沉靜如水的面容,忽而一笑:“你在要挾哀家?”
Wшw★t tkan★CΟ “嬪妾不敢,只是太后娘娘應該明白,嬪妾入宮,固然是太后娘娘欽點,但嬪妾亦有私心。”
“什麼私心?”
萬明昱靜靜吐出一口氣:“一己平安,一族平安。”
朱成璧眸光微轉:“這並不難,只要你固寵,自然能平平安安。”
萬明昱淡淡一笑,注視着貴妃長榻上精雕細琢的二龍戲珠穿雲噴水圖案:“固寵本就難上加難,更何況固寵與平安之間並不能永遠掛鉤,前朝的玉厄夫人、密貴嬪,哪一個不是風華絕代、榮寵無雙,最後又是怎樣的下場?”
朱成璧未置可否,只緩緩道:“你與陸容華不同,她不得寵,但一直渴望着獲寵、方可揚眉吐氣;而李婉儀,雖然寵愛不衰,但總渴求更多,或許她已對皇帝動了真感情;成嬪與安小儀只是爲了恩寵與利益而爭鬥;至於賢妃與德妃,更多則是爲着家族的榮耀與自身的虛榮。但你不同……”朱成璧覆手於膝,徐徐道,“你總是淡淡的,皇帝多去你的長春宮幾回,你不會得色驕縱,皇帝多賞賜你一些東西,你也只是鎖進庫房。有時候哀家也在想,你到底是祈求更多,還是從來不放在心上。”
萬明昱微微一凜,轉瞬間恢復如常:“寵愛於嬪妾,並非是缺之不可,但也不是可有可無,嬪妾要的,皇上不知道,也給不起。”
“你要的是什麼?愛情?”朱成璧嗤之以鼻,“不要忘了,你是帝王的妃嬪。”
萬明昱聞言輕笑,她的笑意那樣柔軟,如被春風吹漾的一池碧波湖水,卻隱隱有一層未被完全消融殆盡的冬末寒意浮現:“愛情?那樣奢侈的東西,即便皇后都未必能獲得全部,遑論是嬪妾?”
朱成璧怔忪片刻,淡淡道:“取哀家的筆墨來,你要哀家的承諾,哀家便滿足你。但是,哀家給你想要的東西,你也要給哀家一個滿意的答覆。”
萬明昱再度叩首:“嬪妾明白。”
京城,馬車緩緩前行,木棉掀開紅瑋,目光漫過街上鱗次櫛比的店鋪,忽而吩咐道:“停車。”
珠兒忙掀開簾子,低低道:“夫人有什麼事嗎?”
木棉不露聲色,淡淡道:“我有事與陳大人說。”
朱雀樓,陳正則緩步而出,遇到木棉,一揖爲禮:“夫人安好。”
木棉微微一笑:“自從鬲昆一戰,陳大人彷彿不比從前那樣意氣風揚,可是,此戰中,大人戰功卓越,是不該如此的。”
陳正則笑意疏離,只道:“齊大人戰死,我心裡有些難受。”
木棉聞言,亦有幾分傷感,須臾只道:“前幾日你入宮給順陳太妃娘娘請安,可有見過太后娘娘?”
陳正則微微搖頭:“太后娘娘抱恙在身,我並未得見。”
木棉莞爾一笑,細細打量陳正則的神情:“順陳太妃娘娘聰慧,我本以爲她會與你說些什麼。”
陳正則一愣,不覺疑惑道:“夫人想說什麼?莫非頤寧宮有什麼古怪?”
木棉笑意清淺:“你不知道,自然是最好。其實說白了,不單單是這紫奧城,放眼全京城,又何嘗不是這樣?”
陳正則似有所悟,只蓄着和煦的笑意:“夫人的道理,我明白,或許總有一日,我會厭倦這裡,辭官歸鄉。”
“你前途大好,若真能捨了這一切,木棉自然欽佩,只是,很多時候,你想全身而退,已是難於登天。”木棉徐徐轉身,裙裾微揚,“但願,你能如願以償。”
待到回了晨曦閣,卻是邱藝澄端坐其內,手持一盞香茗,正微微品着,見木棉入閣,脣角漾起一抹薄涼的笑意:“敘舊敘得如何?”
“太后娘娘神思慵倦,只留着妾身說了一會兒話罷了。”木棉微微一福,不鹹不淡道,“夫人有事找妾身麼?”
邱藝澄嗤的一笑:“不是問你這個,你回府的路上,是否遇到了什麼老相識?”
木棉微微錯愕,抿一抿脣道:“夫人真當是心細如髮,原來一直在跟蹤我。”木棉翩然入座,自顧自地飲了一杯茶,方緩緩道,“是大人的下屬而已,不過一些場面上的話,倒讓夫人費心費神。”
邱藝澄冷冷一笑:“是不是場面上的話,你自己清楚,我素來性情爽直,自然比不得你成了精似的厲害,你以爲你在大人面前怎樣排揎我,我就不明不白?”
“夫人爽直,自有爽直的好處,府裡就你我二人,你想跟我鬥,我自然樂意奉陪,只有一樣,大人政事繁忙,若回了府還要看你我冰火不容、冷言冷語,只怕心裡更不舒坦。”
邱藝澄盈盈一笑,壓低了聲音仿若閒話家常一般:“你放心,我自然不會讓大人心裡不舒坦,只要你心裡不舒坦,我就舒坦多了。”
木棉揚脣淺笑,聲線清越如銀瓶乍破:“那就要看,夫人是否有這個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