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瀟瀟已成殤(2)
燁燁朝堂,文武百官恭敬肅立,寂靜無聲,唯能聽到衣袍之間簌簌的摩擦之聲。玄凌端坐於御座之上,望一眼身後的珠簾,輕輕向侍立一旁的李長道:“母后今日依然是不來麼?”
李長靜靜道:“是的,這也是樑太醫的意思。”
玄凌點一點頭,見兵部尚書甘循執着象笏出列:“臣有本要奏!”
“啓奏!”
“今晨臣收到吉州奏報,赫赫大軍圍剿兀良,兀良行將滅國!”
一語既出,如同在平靜的朝堂投下一塊巨石,波瀾不生的湖面頓時起了漣漪,衆人皆是震驚不已。
甘循平靜道:“兀良在去年與我大週一戰中元氣大失,已無力對抗赫赫,鬲昆則坐觀虎鬥,不顧脣亡齒寒之禍,不肯出兵相助,臣認爲,憑兀良的實力,不出半月,必定亡國!”
玄凌道:“你的意思是,朕應當出兵援助兀良麼?”
甘循忙道:“萬萬不可,赫赫大軍勇猛,且制定了嚴密的作戰計劃,意在滅亡兀良,若大周貿然出兵,惹惱了赫赫,無異於引狼入室。”
齊正聲聞言出列道:“尚書大人所言極是,只是昔年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着力對付南方諸國,兀良與鬲昆渾水摸魚,侵佔我大週數座城池,彼時我大周無力顧及,如果眼下坐視赫赫滅亡兀良與鬲昆,恐怕……”
江承宇冷笑一聲,出言截斷道:“齊大人此言自相矛盾矣!齊大人言下之意是不應當坐視赫赫滅亡兀良麼?但齊大人亦指出出兵援助兀良會讓赫赫對我大周動兵。本官實在不能明白,難不成齊大人有意擾了聖上的清聽?”
玄凌皺眉道:“江愛卿言重了。”
齊正聲感激地望了玄凌一眼,方注視着江承宇道:“江大人會錯意了,赫赫出兵兀良,大周自然不宜出兵,不過,對於鬲昆,卻可有作爲。”
奕渮原本靜靜立於最前,只默默聽着一衆朝臣爭辯,聞得此言方施施然轉身道:“齊大人的意思是,趁赫赫大軍與兀良作戰之機,揮兵漠北,斬除鬲昆?”
齊正聲忙拱手道:“攝政王英明!赫赫大軍滅亡兀良後,必定趁勢追擊,肅清鬲昆,與其坐等鬲昆亡國,不如引兵北上,揮師鬲昆!”
奕渮淡淡嗯了一聲:“齊大人所言正合本王心意,只不過西南戰場未平,若讓襄城王與慕容迥北上,卻是不妥。”
齊正聲抱拳道:“臣願前往漠北!臣去年在吉州與兀良對戰,對漠北地理山川有所瞭解,必定不負皇上,不負攝政王所託!”
江承宇道:“齊大人,去年對兀良一戰是攻防對決,今朝對鬲昆一戰是滅國,敢問齊大人有幾成把握?大周的國庫又能否經得起此戰呢?”
奕渮揚聲道:“戶部尚書苗從哲何在?”
苗從哲聞言出列,深鞠一躬:“回稟攝政王,國庫充足,若對鬲昆一戰能在三個月之內順利結束,國庫的銀錢不在話下。”
奕渮點一點頭,轉身面向玄凌,聲如洪鐘:“皇上,本王認爲,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手中損失的城池,是該要回來了!”
玄凌皺眉思索,片刻只道:“朕也有如此想法,但是,只怕還要問過太后的意思。”
話音未落,卻是一個內監弓着腰匆匆進來,低低附在李長耳邊說了幾句,李長點一點頭,示意他退下去,方纔輕輕對玄凌道:“皇上,是頤寧宮的竹息姑姑讓傳的太后娘娘的口諭,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出兵。”
玄凌一怔,心中有疑惑涌起,眸光如追月利箭一般向奕渮射去,奕渮恍若未覺,只噙着一縷笑意回視他。
玄凌竭力按住心頭翻動不息的情緒,沉聲道:“太后的意思,方纔已經轉告朕了,便是出兵……”
羣臣聞言,匆忙叩首行禮:“太后娘娘英明!”
奕渮微一拱手,揚聲道:“太后娘娘聖明!皇上聖明,只是出兵具體一事……”
玄凌溫和地笑一笑,徐徐道:“朕記得,先帝在時,對兀良一戰便是由攝政王主理,朕的意思是,攝政王慣熟出兵事宜,此番出兵,依然交由攝政王主理如何?”
奕渮拱手道:“承蒙皇上信任!本王必定不讓皇上失望!”
“但是,出戰將領名單,朕需要過目。”玄凌面帶微笑,注視着攝政王的目光,神色果決堅毅,“母后的意思是,朕凡事總需要歷練。”
奕渮淡淡一笑:“本王擬好名冊,自會交由太后娘娘過目。只是,本王還有一個請求,此次出戰,本王願領兵作戰!”
玄凌一怔,脫口道:“攝政王親自領兵?那朝政事宜該當如何?”
奕渮目視苗從哲,苗從哲見機出列,沉聲道:“皇上勿憂!臣與其餘五部尚書願意爲太后娘娘、爲皇上效犬馬之勞!”
玄凌曉得奕渮是想借機佔得軍功,本來並不十分情願,但想到奕渮走後,朝中將形成巨大的權力真空,反而有利於自己暗中調度人事,方緩和了臉色道:“倒不是朕不想讓你領兵,你是攝政王,若你出了差錯,朕只會痛心疾首。”
奕渮的笑意疏離淡漠,似是雪松上微薄的晨霜:“本王多謝皇上關心!但皇上不必憂心,本王領兵,一衆將領自會護得本王周全,若有賊心之人意欲對本王不利,朝臣的眼睛可是雪亮的。”
玄凌知曉奕渮是含沙射影,雖是惱怒,但也辯駁不得,只能頷首不言。
江承宇微微一笑,出列行禮道:“皇上關心攝政王,臣等同沐恩澤,只是攝政王自從先帝末年,便是形同監國,更深得先帝信任,如今皇上與攝政王,名爲君臣,實則,攝政王爲朝政處處殫精竭慮……”
玄凌不耐煩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江承宇不卑不亢道:“攝政王出兵在即,臣懇求,皇上遵封攝政王爲‘皇叔父攝政王’!”
“你說什麼!”玄凌震驚不已,瞪向江承宇道,“攝政王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朕對他亦是禮敬有加!他的王府建制遠超諸位親王,再行遵封,朕……朕是怕臣民多有議論,於攝政王清譽有損。”
江承宇明顯感知道玄凌的語調逐漸低軟下去,曉得他並無十足的把握能駁回自己的諫言,脣角有刻薄的笑意涌起:“皇上!加封‘皇叔父攝政王’是彰顯皇上的仁善孝悌之心!皇上以往見到攝政王,不過稱一句‘攝政王’而已,君臣之分昭然若是,而往後則是稱‘皇叔父攝政王’,既是君臣、亦是叔侄,只會讓天下臣民爲皇上的孝心感動,爲皇上與臣子的親密如一家感動,纔會更加尊敬您、擁戴您!”
玄凌氣得咬牙切齒,頻頻向蘇遂信、朱成與朱祈禎示意,但他們三人恍若未聞,只垂首不言。
齊正聲似有一絲不滿,舉步出列,正色道:“攝政王雖勞苦功高,但不如等得勝歸朝再行遵封之禮,豈不是錦上添花?”
甘循詰問道:“出征前予以加封,是讓攝政王、讓衆軍士安心作戰,齊大人莫不是也想討個封賞?”
齊正聲皺一皺眉頭:“下官並無那個意思,只是我等將士出征,是爲皇上、爲大周作戰,加封與否,都應該安心作戰罷了。”
江承宇掃一眼齊正聲,輕輕咳嗽一聲,甘循與苗從哲率先跪下,誠懇道:“請皇上加封攝政王爲‘皇叔父攝政王’,以彰顯仁義孝悌!”
奕渮負手而立,只緩緩掃一眼在場的一衆大臣,眸光清寒,衆人皆是神色惴惴,陸續跪倒,山呼海拜,連齊正聲也被徐孚敬一同拽着跪下去:“請皇上加封攝政王爲‘皇叔父攝政王’,以彰顯仁義孝悌!”
玄凌遽然起身,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一衆臣子,心裡又氣又恨,身後的李長低低喚道:“皇上,皇上!”
玄凌一個怔忪,似乎是看到了兩年多前,奕渮教自己騎射的場景,又似乎看到,自己在永巷被妍貴嬪劫持,是奕渮一箭貫穿她的咽喉,救下自己,但是,往年的叔侄之情再如何歷歷在目,都遠遠抵不過心中的奪母之辱!玄凌突然明白,爲何今日朱成璧未曾上朝,也明白爲何竹息第一時間能將朱成璧的口諭帶到。
望着面前叩拜的羣臣和傲然而立的奕渮,玄凌曉得無法轉圜,極力按住心頭的怒氣,應允道:“那就讓禮部依據典制禮儀辦吧。”
禮部尚書萬貞毓忙回道:“臣領命!”
玄凌緊緊握住雙拳,驚覺掌心的滑膩與潮溼,徐徐凝眸於奕渮沉靜的面容,按下心頭洶涌而來如波濤拍岸的厭惡與惱恨,靜靜道:“鬲昆一戰,朕唯望……皇叔父攝政王凱旋而歸。”
奕渮終於抑制不住脣角的笑意,微微拱手,聲若洪鐘:“本王領命!皇上請敬候佳音!”
待回到儀元殿,玄凌沉靜許久的面龐終於有怒氣顯露,李長揣度着他的神色,也不敢多言,只讓一旁侍立的宮女去端了一盞雪頂含翠上來,陪着笑道:“皇上原先在含章宮的時候,最喜歡喝雪頂含翠了。”
玄凌聞言,愈發惱怒,狠狠將那龍騰雲端金紋的茶盞揮落地上,“啪”的一聲便是粉碎,李長唬了一跳,忙跪下道:“皇上息怒!”
玄凌忍了幾忍,終是淡淡道:“你且下去,朕要一個人靜一靜。”
李長似有些遲疑:“皇上……”
玄凌不耐煩道:“趕緊下去!羅嗦什麼!”見李長帶了人收拾那一地的狼藉,玄凌似是想起了什麼,又厲聲道,“不準再偷偷跑去告訴嫺妃,明白了嗎?”
李長一凜,復又低眉順眼道:“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