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閣難掩芙蓉淚(3)
星夜低垂,涼風習習,恂貴嬪與良貴嬪的步輦緩緩在永巷行進,內監的腳步聲整齊劃一,隱隱有袍澤摩擦的聲音,越發顯得永巷的安靜。
良貴嬪疲累不堪,歪在步輦上抱怨道:“皇后娘娘也真是,拉着我們說話說了這樣久,夜深露重,怪冷的。”
恂貴嬪柳眉輕揚,低低一哼:“她是想跟你我拉好關係罷了,賢妃與德妃位高,又有龐大的家族勢力,她們明裡暗裡與皇后作對,皇后又能怎樣?端妃雖然於皇后親近,但是個不頂事的。如貴嬪是太后的心腹,容貴嬪對皇后又愛理不理的,湯容華與禮嬪都與嫺貴妃親密,可不就剩下你我二人了麼?”
良貴嬪理一理衣襟上細碎的流蘇,以手支額:“皇后也是可憐,太后娘娘不待見她,但她顧忌着皇上,擔心皇上又會因爲她而與太后置氣,什麼苦頭都是打碎了往肚子裡咽。”
恂貴嬪冷冷道:“她能怪別人?”語畢,恂貴嬪瞥一眼良貴嬪髮鬢的點翠雲紋嵌紅寶石簪子,蹙眉道,“你如今得寵不錯,但也用不着爲皇后說話,咱們二人還有如貴嬪是一同入宮的,我們三人一個月侍寢的次數加起來,也不及皇后多啊。”
念及恩寵,良貴嬪心中便有些不快,縱然心知肚明得寵的緣由,但也一直矛盾着,既嫉恨自己因爲皇后才能得寵,又不肯輕易捨去恩寵的華美外衣,權當是拿了笑話逗自己,拿了上好的美酒灌醉自己。這樣一日日下來,每日梳妝時對鏡自顧,都覺得自己似乎成了另一個人,陌生的外表下,是一顆不安、抗拒而又虛榮的心。
而玄凌……良貴嬪纖長的睫毛微微一顫,忽而生出渴望,心頭似被什麼緊緊攥住,眸中有一絲溫柔一閃而逝,轉而又冷淡下去。
見良貴嬪沉默不語,恂貴嬪頗有幾分疑慮,待到回首的瞬間,似乎看到一道黑影“嗖”地從硃紅色的宮牆上竄過,下意識喊道:“停轎!”
內監們停下腳步,恂貴嬪遲疑着站起,四下裡觀望着。
良貴嬪不明所以,也吩咐了停轎,扶着恂貴嬪的手臂道:“恂姐姐怎麼了?”
恂貴嬪震恐之餘,亦不免有幾分懷疑,低低道:“你剛纔可有看到什麼?”
良貴嬪搖一搖頭,正待說話,卻有一聲極低極細的嬰兒啼哭聲響起,在夜風颯颯、夜色如墨的永巷聽來極爲可怖。
恂貴嬪與良貴嬪恐到極點,被侍女緊緊扶着,僵立在牆角,絹紗宮燈熹微的燭光下,一團黑色的物事從宮牆上方墜落,伴隨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聲與“撲棱棱”掙扎的聲響,幾隻烏鴉撲着翅膀,從地上跳起來,烏黑色的瞳仁映着燭火亮晶如匕首冰寒的鋒芒,兀自怪叫幾聲,又融入那濃墨一般的夜色中。
良貴嬪瑟瑟發抖,只覺得背後都被冷汗濡溼了,不知何處有一股冷風吹來,耳畔陡然想起呢喃不清的細碎聲響“冤枉啊,冤枉啊”,那聲音如追魂奪命,久久不去,良貴嬪再也支撐不住,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一連幾日,有關如貴嬪小產的孩子在紫奧城陰魂不散的傳聞是鬧得甚囂塵上,不少人都聲稱在夜裡看到奇怪的黑色物事化爲烏鴉飛走,更聽到那烏鴉口稱“冤枉”,傳得煞有介事。如貴嬪則日日在通明殿奉香祝禱,爲那個尚未謀面的孩兒超度亡靈。
朱成璧在太液池邊緩緩行走,感受湖面吹來的夏日所特有的清新暖風,似裹挾着不知名的植物的清香與溫潤的水氣,讓人身心舒暢。
朱成璧緩緩道:“竹息,既然連烏鴉的黑羽都被發現了,那可不是應了準麼?”
竹息未置可否,只靜靜道:“良貴嬪可被嚇得不輕,這幾天連承明宮都不敢出去,恂貴嬪膽子大些,但到了晚上也總是心神不寧。”
朱成璧懶懶擡手,正一正髮鬢的金鏨花鑲碧璽翠珠扁方,徐徐道:“哀家想起,當年祝修儀也是借鬼神之說,暗中謀劃着算計舒貴妃,竹息你覺得這兩件事是否有相似之處呢?”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有人藉機打擊陷害?”
“若非是藉機打擊陷害,那就是故意挖坑,只等人自投羅網。”朱成璧沉吟片刻,旋即笑道,“若是打擊陷害,人人皆有嫌疑,若是挖坑佈局……那就要看這樣一個坑,會有誰會往裡頭跳了。只是哀家猜測,跳進去的人,恐怕未必就是元兇主謀。”
“太后娘娘說得極是,眼下,太后娘娘在下棋,嫺貴妃娘娘也有自己的棋路,恐怕賢妃娘娘與德妃娘娘也不是袖手旁觀之人。然則,焉知其他的觀棋之人會不會也有自己的謀劃呢?”
朱成璧淡淡道:“你說得不錯,人人都在看棋,人人亦在走棋,眼下棋局亂着,分不清何人親密,亦辨不得何人口蜜腹劍。那就要看,誰的招數更爲高妙。”
御花園,秋起的氣息逐漸瀰漫,夏末的花卉正拼盡全力維持最後的熱烈,日色投落下稀疏的花影,卻分明有一絲掩飾不住的行將頹敗的氣息瀰漫開來,彷彿是絢爛的油畫被抽盡了色彩,成爲淡淡的寫意水墨,然而,意境再美,終究也是單調而枯燥無味的了。
朱成璧緩緩捻着手中的祖母綠圓珠手釧,慢條斯理道:“皇上的意思是,明年會晉一晉你的位分,你上一次婉拒,是謙虛,下一次再拒,可就是傲慢了,只會讓別人揣測你盯着妃位,貪心不足,明白嗎?”
萬明昱低低道:“嬪妾明白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銜着笑意道:“四妃之位總還是過高了些,妃位甚至是夫人之位還是可以坐到的,你還年輕,還不到十六歲,好好養着身子,將來生下皇子、母憑子貴,才能真正做到地位巋然、不可動搖。”
萬明昱越發恭順:“嬪妾謹遵太后娘娘教誨。”
朱成璧信手拈過一瓣錦葵,嫣紫的色澤華麗明豔,花瓣上的露珠在日色下泛着瑩潤的光澤,竟似紫水晶一般:“端妃比你小一歲,如今卻是那樣冷清孤僻的性子,哀家看了也不忍,但你可知道,端妃初入宮闈的時候,披香殿也有春光融融的時候。”
“端妃娘娘父母早亡,如今養父母又不在了,朝中齊氏一族凋敝,若嬪妾是她,也會覺得孤獨無助,只怕也會避世而居了。”
朱成璧淡淡道:“哀家對端妃一向不冷不熱的,你心裡可有怨恨哀家冷漠?”
萬明昱忙道:“太后娘娘要顧着全天下臣民,不可能爲一女子而費心思量。”
朱成璧長長一嘆:“哀家也有哀家的無奈……”
忽然一陣陣驚呼響起,一個小宮女匆匆跑過來:“太后娘娘,如貴嬪娘娘,不好了!章德宮走水了!”
朱成璧與萬明昱匆匆趕到章德宮的時候,只見小廚房已經燒去了大半,黑煙洶涌竟如連續不斷潑向空中的濃墨,焚燒的刺鼻氣味濃得嗆人。宮人們正在手忙腳亂的救火,狼狽不堪,見朱成璧與萬明昱到了,慌忙行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如貴嬪娘娘萬福永安!”
朱成璧驚怒交加,厲聲呵斥道:“都杵在這裡做什麼!嫺貴妃呢!”
繪春提着裙子匆匆過來,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嫺貴妃娘娘抱着大殿下去鳳儀宮了。”
朱成璧鬆了口氣,環顧四周,又問道:“好端端的怎會走水?”
繪春不敢遲疑,忙道:“奴婢當時正在瑤光殿擦拭地磚,不甚清楚,方纔聽染冬說是小廚房的宮人不小心灑了油出來,又未曾清理及時,那油一路流進了柴火堆裡,柴火乾燥,底下又被油浸過,碰到了火星,一下子就燒起來了。”
朱成璧皺一皺眉頭,轉眸卻見玄、朱柔則與朱宜修趕來,朱宜修見過禮後,問過了走水的原因,望着章德宮烏黑的樑宇與到處都有的水潑的痕跡,頗有些後怕:“幸好是及時撲滅了,若風向是對着瑤光殿,可不知要鬧出怎樣的事來!”
玄凌怒道:“小廚房的人不當心,罰俸三個月,也是給宮人們一個教訓,長點眼色纔是。”
朱成璧點一點頭道:“好了,教訓也教訓過了,只是小廚房損毀不少,瑤光殿無事,皇帝先回儀元殿吧,這裡有皇后與嫺貴妃看顧着。”
萬明昱上前一步,扶着朱成璧勸道:“太后娘娘,還是回頤寧宮吧,這煙怪嗆人的。”一語未必,萬明昱的鼻翼微微一動,狐疑地望着小廚房的方向。
朱宜修疑惑道:“如貴嬪這是怎麼了?”
萬明昱澹然一笑,全然不見方纔的神情:“沒什麼,只是嬪妾得提醒娘娘,可要當心纔是,走水,或許不是什麼好兆頭。”
朱宜修眉心微蹙:“多謝如貴嬪提醒,本宮自然要處處留意。”
萬明昱扶着朱成璧,緩緩離去,心頭涌起的震驚卻如潮奔涌,久久不得停息,再濃的黑煙,再嗆鼻的氣味,都無法掩蓋那股子味道,那是魚腥草!
萬明昱極力忍住欲回頭的衝動,只把心頭的痛恨化爲足底的力量,一步一步行得足夠穩,才能報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