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劍破雲引鳳遊(3)
“真寧長帝姬到!”
內監的唱諾聲剛落,真寧已匆匆入殿,看到朱成璧將綠鬆玉錘擲到玄凌臉上,慌忙上去扶住她的手臂勸道:“母后這是怎麼了?”
朱成璧怒極反笑:“你問哀家做什麼!去問你的好弟弟!”
竹息拾起地上的奏摺,奉到真寧面前,愁眉苦臉道:“帝姬您看,這如何能讓太后娘娘不生氣呢?”
真寧略略掃一眼奏摺,隨手便拋進一側的炭盆裡,暗紅色的火苗慢慢滋生出來,將奏摺一點一點吞噬,化爲一縷悠然的白煙。
玄凌奇道:“皇姐這是做什麼?”
真寧斂裙穩穩下跪,誠懇道:“母后息怒,皇弟雖是一時意氣,但也情有可原。”
朱成璧怒不可遏道:“怎麼,如今你也幫他說話嗎!”
真寧忙道:“兒臣不敢,只是兒臣以情度情罷了。”
朱成璧被竹息攙扶着落座,聞言臉色稍緩,淡淡道:“說下去。”
“兒臣是帝姬,在這紫奧城,方纔能比旁人過得太平些,皇弟身爲皇子,自小辛苦,每日卯正二刻就要起身去上,學文、習武,盛夏酷暑、寒冬臘月,一刻都不能放鬆。”真寧微微一頓,動容道,“更何況,宮裡頭的孩子往往養不大,不是防着這個妃子下藥毒害,就要防着那個貴嬪設計暗算!皇弟幾次三番死裡逃生,兒臣這個做姐姐的,用心不及母后萬一,尚且十分心疼,更何況是母后您呢!”
一席話,朱成璧已然是暗暗垂淚,玄凌也是觸動心腸,方纔如寒冰樣的臉龐也柔和幾分。
“旁的不說,當年祝修儀下毒謀害玄清,那弓幸好是被丁香取了來,若真是皇弟觸碰了,只怕母后萬念俱灰,也會跟着父皇一起去的。”真寧轉眸望着玄凌,略帶薄責,“你不知道,母后一路從承光宮奔回含章宮,路上摔過三回,第二天,膝蓋都疼得起不了身。你可還記得母后的膝蓋爲何會如此?當年睦嬪在槐蜜芙蓉糕裡下藥害你,母后被父皇罰跪,那是怎樣的雨天,母后生生跪了兩個時辰,如何吃得住?你怎能拿皇位逼迫母后呢?”
憶及往昔,朱成璧心中的酸楚一陣蓋過一陣,似要從心底肺腑直衝上眼眸,鼻尖一酸,忙拈着軟羅帕子點一點眼角,玄凌亦是頗爲愧疚,靜默不言。
真寧幽幽嘆氣,轉向朱成璧道:“如今,因爲朱柔則,讓母后與皇弟互相指謫,兒臣心裡再難過,也總得勸母后一句,皇弟尚且年幼,即便明年真的能親政了,也需要母后時時提點。況且,宮中鬧得愈大,只會讓下頭的人輕慢了我們。衆仙列位,各司其職,臣民拜天地拜鬼神,是因爲相信神明佑助,若神明之間互生齟齬、爭吵不休,又怎會讓跪拜的人們心悅臣服呢?”
見朱成璧若有所思,真寧又道:“母后,將心比心,將情比情,兒臣與陳舜互生愛慕,母后有意成全,但若是母后不同意,兒臣也是心如槁灰、痛不欲生啊!”
朱成璧悵然一嘆,握着案上的琥珀鼻菸壺道:“哀家也是不願意這樣,但如今僵持着,哀家又有什麼辦法呢?”
“辦法總是有的。”真寧望一眼朱柔則,沉聲道,“無非就是立後不立後的問題,但母后卻忘記了,後位只有一個,妃位卻多得很。”
朱成璧與玄凌聞言一愣,朱柔則已經反應過來,忙叩首道:“臣女不敢妄居後位,但臣女是真心愛慕皇上,希望服侍在皇上身邊的。若太后娘娘同意,即便給臣女嬪位或是貴人之位,臣女也心甘情願!”
朱柔則一語未必,已是分外動容,眸中隱然有淚光閃爍,映着紫金朱雀燈的燭光,越發讓人心生憐惜。
玄凌揚聲道:“不行!”
真寧暗自着急,悄悄一拽玄凌的袖口,道:“自然不能薄待了柔則,畢竟是朱氏的女兒,再怎樣也應該以正二品的妃位迎入後宮,將來嫺妃封后,柔則便是正一品的貴妃,一人之下而已。”
“不行!”玄凌不顧真寧多次向自己使眼色,梗着脖子道,“朕視宛宛爲此生唯一珍愛的妻子,既然是妻子,又如何能居於媵妾之位?”
真寧見朱成璧的臉色越發鐵青,正待勸說,卻是一把柔婉的女聲響起:“臣妾願意成全皇上跟長姐!”
衆人愕然回首,是朱宜修扶着剪秋的手臂緩步入殿,她面色沉靜如湖面波瀾不驚,一步一步,緩緩而來,目光堅定地落在玄凌且驚且喜的面龐上。
朱宜修俯身下跪:“母后!長姐是嫡出,長姐入宮,萬萬不可居於妃位。嫡庶有別,若兒臣成了皇后,而長姐屈居妃位,一來是折煞兒臣,二來,更是讓臣民笑話,皇室無尊卑法度可言。”
朱成璧驚疑道:“宜修,你的後位,是哀家與皇帝允諾你的,生子封后,君無戲言!”
朱宜修深深叩首,面色不改,平靜道:“那是母后看得起兒臣,認爲兒臣堪當此位,但是,今非昔日,如果因爲後位紛爭而讓後宮不睦、前朝不寧,那就是兒臣的罪過了。”
朱成璧凝眸於朱宜修鎮靜的眸光:“這可是皇后之位,你如何捨得?”
“兒臣捨不得的,不是後位,而是皇上與母后!因爲兒臣與長姐,誰適合坐鎮後位,而讓皇上與母后心生嫌隙,是兒臣的不是。”朱宜修強忍住內心椎心泣血般的痛苦,含情脈脈地看向玄凌,展顏笑道,“兒臣也愛慕皇上,皇上心裡的痛,就是兒臣心裡的痛,兒臣萬萬捨不得。”
玄凌心中感動,握住朱宜修的手道:“宜修……”
孰知,這一聲“宜修”卻是大大一刺,如鋒利的冰錐,刺入朱宜修本已千瘡百孔的心。
是啊,他有了朱柔則,再也不會溫柔地喚我一句“小宜”了。
朱宜修一個恍惚,身子晃了一晃,如風霜相逼、搖擺無依的弱柳,她極力平復住呼吸,生生收住眼角即將奪眶的淚珠,沉聲道:“‘願如此環,朝夕相見’,宜修相信,皇上對長姐用心用情,對宜修亦會如此,無論宜修是皇后還是妃嬪。”
玄凌瞥見朱宜修的腕上那對碧澄澄的玉鐲,點一點頭:“你放心。”
朱成璧怔忪許久,連着一日又氣又急,終是疲倦地點一點頭:“也罷,也罷!皇帝,你要怎樣,便怎樣吧。”
玄凌驚喜異常,連連問道:“母后!您終於同意了麼?”
“兒大不由娘,真真是不錯的。”朱成璧的神色似有幾分悲憫,在朱柔則掩飾不住欣喜的面龐上劃過,定定落在朱宜修稍有落寞的面色上,“哀家會知會內務府與禮部,擇選吉日舉行封后大典,只有一樣,朱柔則封后,嫺妃也要加封正一品貴妃,另外,哀家會擇選幾名適齡女子爲皇帝你充斥掖庭。”
玄凌緊緊握着朱柔則的手,三次行叩拜大禮:“兒臣,多謝母后!”
朱成璧揮一揮手:“哀家乏了,你與朱柔則、真寧先下去吧,宜修,你陪一陪哀家。”
待到玄凌、朱柔則與真寧出殿,朱成璧靜靜抿一口新沏好的安神茶,低低道:“皇帝走了,跟哀家說實話。”
朱宜修一驚,忙從座位上起身下跪:“母后,兒臣的實話,方纔已經說全了。”
“你全的是你自己還是皇帝?”
朱宜修定一定心神,細白如珠貝的牙齒在嫣紅的脣上一咬,緩緩道:“既是全了皇上,也是全了兒臣自己。”
朱成璧斜靠在鵝羽軟墊上,儀態嫺靜:“方纔你那一套嫡庶尊卑的道理,哀家聽得累了,就說一說如何全了自己。”
朱宜修握着鬆羅帕子拭一拭眼角,輕輕道:“兒臣是嫺妃不錯,但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女人。皇上是真正愛着長姐的,對兒臣只是普通的寵愛罷了,寵非愛,寵不能長久,愛卻是永恆。既然有了長姐,哪怕她日後不在了,兒臣做了皇后也不快活。更何況她在,兒臣若做了皇后,只會讓皇上心裡不痛快,認爲兒臣阻了長姐的前程。只怕來日,我的下場比從前的廢后夏氏好不去哪裡。”
朱成璧心裡十分不忍,好言勸慰道:“你有着身孕,又這樣年輕,何必說如此喪氣的話?”
“母后,知子莫若母,母后您不會不知道皇上的心思。他爲了長姐,敢於衝撞您,敢於以身擋劍,甚至敢於遜位於他人,他又怎會爲我做到這些?哪怕是萬分之一都沒有啊!”朱宜修怔怔垂下淚來,那淚如斷線的珍珠,順着華美的裙裾滑落,抿入紅絨地毯,轉而不見,“兒臣正是因爲看透了,纔會讓出後位,若兒臣看不透,只怕腹中的孩兒早就保不住了。”
朱成璧急道:“你好生養胎,這個孩子是你得寵晉位的希望。”
“母后也明白,若我沒了這個孩子,只怕三五年都翻不了身,您也是一早就知道,不能讓皇上與長姐相見。”朱宜修緊緊握住腕上的玉鐲,心裡的疼激烈而痛楚,如涌動不息的暗潮,“偏偏兒臣是個傻子!兒臣想要揚眉吐氣,生生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朱成璧萬分心疼,將啜泣不已的朱宜修摟入懷中,嘆息道:“宜修,你的前程還沒有毀掉,哀家的心血卻是真的白費了。不是哀家不喜歡朱柔則,也不是她不好,是因爲她不適合帝王家。而皇帝,也不應該對一個過分美麗的女子有那樣熱切的愛情,那會焚燬他自己,更會焚燬身邊的一切人。先帝與舒貴妃,便是前車之鑑。”朱成璧憐惜地撫摸着朱宜修的手,水蔥般的指甲上未繡一物,剔透玲瓏如一汪汪上好的碧玉翡翠,“宜修,哀家一直覺得,皇帝對你的感情恰恰好,而朱柔則……”
朱宜修低低道:“母后的憂心,兒臣明白,長姐性子軟弱,不能坐鎮後宮,兒臣會幫襯她管束,不會讓母后跟皇上分心。”
朱成璧的嘆息綿長似繞樑不絕的歌曲餘韻,混入一側的唐三彩馬踏飛燕香薰甜糯的香霧中:“宜修,哀家會盡全力彌補你,章德宮的一應待遇視同副後,你在哀家面前亦是自稱‘兒臣’,不需改變。”
朱宜修勉力起身,穩穩下拜:“多謝母后!”
注:中國古時把一天劃分爲十二個時辰,每個時辰相等於現在的兩小時。相傳古人根據中國十二生肖中的動物的出沒時間來命名各個時辰。卯時爲日出之時,又名日始、破曉、旭日等,指太陽剛剛露臉,冉冉初升的那段時間。(上午5時正至上午7時正)。正卯則指上午6時整。卯正二刻,則爲上午六點半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