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殿流螢飛復息(2)
仲春已過,春晝漸長,芙蕖娘子傅宛汀扶了寒玉的手臂正往隱月閣而去,因是二更天了,紫奧城洇沒在一片黑暗之內,只有路燈朦朧,點綴出幾片祥和的光暈,路過昭陽殿的時候,卻是禧貴人臉色發白地跑了過來,身邊的侍女、開襟閣掌事女官凝脂看到傅宛汀直欲見到了活菩薩一般,幾乎是架着禧貴人撲了過來。
寒玉見狀忙將傅宛汀掩到身後,屈膝請安道:“貴人小主萬安!”
禧貴人這才停了腳步,撫着胸口連聲喘息不已。
傅宛汀盈盈屈膝:“禧貴人好,不知姐姐這麼晚了卻在昭陽殿做什麼?”
禧貴人漸漸平復了呼吸,拿了帕子揩一揩額上的汗珠:“左不過是睡不着出來散散心罷了。誰知會在那兒遇到……”
突然便是一陣疾風颳過,嘩嘩地吹着樹響,有莫名的詭異突地瀰漫開來,禧貴人神色一凜,一把抓住了凝脂的手臂,寒玉忙道:“小主這是怎麼了?遇到了什麼?”
傅宛汀看一眼那濃墨般沉沉欲墜的天色,揣度着禧貴人慌亂的神色,遲疑着道:“姐姐莫非,遇到了,鬼?”
禧貴人一個激靈,瞪了傅宛汀一眼:“你別亂說!”
傅宛汀正在爲難,忽見不遠處似有一團白霧飄散,不覺詫異地後退一步,禧貴人見她神色奇異,便也回了首去看,一看便是頭皮發麻,嘴脣止不住的哆嗦:“是她,是她,一定是皇后!皇后回來了!”
連着幾日,廢后現身的消息是傳的沸沸揚揚,紫奧城素來就是流言蜚語傳播得最快的地方,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六宮妃嬪各自安排下的眼線,況且廢后是墜井自裁,本就是怨氣沖天的死法,冤魂一說更被添油加醋,愈發傳得離譜,連着玄清這幾日身子不好,也更增加了後宮諸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認定廢后是因爲舒貴妃母子而被廢黜,冤魂無法超度,故而回來尋仇。
剛開始只是禧貴人與芙蕖娘子在昭陽殿附近看見,後來洛芳儀與恩嬪在宮中其它宮室也有看到,傳得是越來越神乎其神,只叫一衆妃嬪惶惶不安又忍不住探其究竟。
這一日清晨,諸妃來德陽殿請安,說起廢后一事,禧貴人仍然有些心驚,哭訴道:“嬪妾並不曾得罪她,她爲什麼總是抓着我不放呢!嬪妾這幾日又有兩回看到了!”
恩嬪亦是有些憂心:“琳妃娘娘,禧貴人這幾日茶飯不思,太醫看了也是無法子,娘娘還是想想辦法吧。”
朱成璧轉一轉腕上那隻新近賞下的琉璃翠的翡翠鐲子,緩緩道:“怪力亂神一說,無非是庸人自擾罷了,本宮未必幫得了什麼忙。”
和妃蹙眉思索道:“話雖如此,但只怕是有人存了心要生出什麼事來。”
杜婕妤嗤的一笑,快語道:“其實倒不必擔心,廢后爲何會被廢黜?還不是關雎宮那位的緣故,禧貴人不必害怕,因果報應不爽,真正要害怕的可是舒貴妃呢!”
朱成璧眉心一跳,卻聽潘才人冷冷一笑,幸災樂禍道:“六殿下最近的確也病了,看來婕妤這番話倒是不假。”因着一連月餘的保養得當,潘才人逐漸褪去了初初解除封宮的病怏怏的姿態,今日那一襲蝶穿百花的百褶長裙倒也襯得她有幾分楚楚。
潘才人於隆慶三年入宮,彼時不過一十四歲,因着機敏俏麗,也有幾分寵愛,初初入宮便得了才人的位分,只不過潘氏言語無忌,很快失寵,只停在了良娣的位分上、數年不得晉封,眼看同處一宮、同日進宮的洛氏連連晉封,因嫉生恨,幾乎勢成水火。洛氏性子溫順,由着潘氏鬧着也不說什麼,直到弈澹終究是着了惱,將潘氏降爲才人,又禁足三月有餘才讓她消停下來。再後來,便是儀元殿哭諫之事了。
祝修儀端坐於宜妃下首,正凝神細聽,聞言亦是掌不住輕嗤一聲,卻只撥弄着蹙金鑲瑪瑙的護甲不言。
朱成璧的眼風似鋼刀一般厲厲從潘才人的面龐上一刮,音調微微透出些森然之意:“本宮告訴過你,不得妄自議論舒貴妃。”朱成璧一字一頓如陰冷的寒風森森割過,潘才人一驚,忙道一聲不敢,狠狠絞着手中的帕子不再言語。
宜妃柔聲勸慰道:“也不怪潘才人如此猜測,眼下六宮已是傳的甚囂塵上,未免皇上煩憂,不如請通明殿的法師做幾場法事超度廢后吧。”
朱成璧眉心微蹙:“超度之事雖是爲了人心安定,但卻不啻於承認了是廢后冤魂作怪。”
朱成璧掃一眼殿中妃嬪,見衆人是神色各異,凝了神色端肅道:“今後,不得擅自議論冤魂作怪一事,本宮自會將這件事查個透徹,若是有人膽敢再拿昔日廢后之事與關雎宮亂攀關係,可別怪本宮不顧昔日姐妹之情!”
到了晚上,弈澹來德陽殿用膳,朱成璧見他頗爲疲憊,忙勸道:“六殿下多福,會好起來的,皇上無謂煩憂,只是皇上也該善自保養,若是皇上也染了風寒,那六殿下好起來之後,誰能好好陪着他呢?”朱成璧舀過一碗百合淮山鱸魚湯,“今日小廚房做的菜都是清爽可口,皇上可喜歡?”
弈澹揉一揉眉心:“廢后冤魂之事,近來後宮裡傳的沸沸揚揚,朕也無心過問,你便好好查吧。”
朱成璧應了一聲,又遞一遞那湯,柔聲道:“臣妾明白,皇上放心便是。”
弈澹瞥一眼那醇亮的湯色,皺一皺眉,正待說話,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朱成璧慌忙擱下手中的碗,一壁取了帕子遞過去,一壁柔柔地撫着弈澹的後背。弈澹掩口咳嗽幾聲,卻見帕子上沾了幾許殷紅的血跡。
朱成璧大駭,一把握住弈澹的手:“皇上是怎麼了?”
弈澹擺一擺手:“無妨。”
朱成璧急得跺腳不止:“竹息!還不快去請樑太醫!”
“不用!”弈澹一把扶住朱成璧的肩膀,低低道,“先不要讓旁人知曉,若是閒話傳起來,必定會指責是移光癡纏着朕,讓朕身子受損。”弈澹扶着桌子緩緩站起,“朕去關雎宮,你自己再用些晚膳。”
朱成璧緊緊扶住弈澹的手臂,微微有些發顫,斟酌片刻後沉聲道:“臣妾稍後就吩咐樑太醫去關雎宮,這幾日便也讓他守在那裡照料六殿下,也好爲皇上看看,這樣,旁人是不會知道的。”朱成璧的眼角有晶瑩的溼意,“還望皇上早日好起來。”
弈澹微微嘆氣,輕輕一拍朱成璧的手臂:“朝政之事,暫且不必讓樑王來回過朕,你可以看看他呈上來的奏摺,若有十分要緊的事情,你與他斟酌着辦即可。”
朱成璧一震,忙道:“臣妾萬萬不敢置喙。”
“無妨,朕,自有朕的道理。”弈澹撫一撫朱成璧髮鬢的細軟碎髮,“況且,你從來都不讓朕失望。”
浣衣局,祝修儀冷冷看着面前的幾位宮女,承光宮掌事女官白芷道:“你們都是從永州崆金洞進來的嗎?”
“是。”
白芷豎了眉頭,喝問旁邊的嬤嬤道:“金嬤嬤!既然是永州來的,爲何不先隔離幾日?”
金嬤嬤忙陪笑道:“太醫局的孟太醫說她們幾位已經無礙了。”
祝修儀冷笑一聲,拈着松花紋金帕子一點爲首的一個宮女:“既然無礙,爲何此人在咳嗽啊?”
那名宮女眉眼低垂,聞言下跪:“娘娘恕罪,奴婢只是有些風寒罷了。”
祝修儀厲厲掃她一眼:“浣衣局的工作輕易馬虎不得,若是你的風寒被衣服帶給了後宮的嬪妃、皇子可是如何了得?琳妃娘娘、和妃娘娘事務繁忙,後宮之事不得一一看顧,宜妃娘娘與蘇昭儀素來不願管事,本宮身爲從二品的修儀,自然是要分憂。且先把她們幾人隔離起來,明日本宮自會與太醫局的沈太醫一同過來。”
金嬤嬤忙答了聲是。
祝修儀正待轉身,不知怎的,只覺得心中有些鬱郁的積悶,轉眸瞥了一眼那名跪着的宮女,皺了眉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娘娘,奴婢崔槿汐。”
因着春日已至,德陽殿中的窗紗一例換了月籠紗,遠遠望去,殿外的桃紅柳綠皆似化在春水中一般,朦朧如雲遮霧繚,更是添了幾許江南的煙雨景緻,連殿中也愈加透亮起來。
這一日午後,和妃與恩嬪相約而來,幾番寒暄過後,恩嬪試探着問道:“廢后冤魂之事,不知娘娘有何進展?”
朱成璧抿了一口雪頂含翠,只是嘆氣:“查來查去,眼下卻還是沒有頭緒。”
和妃亦是嘆氣,道:“前天芙蕖娘子的妹妹也看到了,彷彿也是嚇得不輕,這兩天一直躲在隱月閣不敢出來。”
“芙蕖娘子的妹妹?”朱成璧微一凝眸,噙了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是叫傅宛涵麼,彷彿她們倆是孿生姐妹。”
恩嬪輕輕頷首,湊趣道:“皇上也是覺得稀罕,那傅宛涵初初進宮的時候,皇上還在隱月閣留了好幾夜,聽聞傅宛涵很會說話,也討皇上的歡心。況且芙蕖娘子擅箜篌,傅宛涵擅琵琶,自然能爲皇上合奏一二,以排遣朝政之事的苦悶,只不過後來六殿下病了,皇上就不再去隱月閣了。”
和妃眉心微蹙,忖度着道:“會不會是舒貴妃自己故意讓六殿下生病?”
朱成璧搖一搖頭,起身從粉彩開光花鳥雙連瓶中折了一枝報春花細細把玩,那鵝黃的花瓣薄而瑩透,質地柔軟若絨花,讓人心中生出了一點柔軟綿暖之意。
朱成璧沉聲道:“舒貴妃愛子心切,必不會做出這等糊塗事來,況且皇上也只是一時的新鮮,纔多往隱月閣走了幾趟,若真是寵愛芙蕖娘子,也不會半年過去還不給晉位分。”
和妃靜默片刻,正待說話,卻見竹息笑吟吟進來:“娘娘,朱府二夫人進宮給娘娘請安了。”
語音未落,木棉已翩然進殿,今日她着一襲月白色水紋綾波襉裙,髮鬢則是那支青玉滾彩銀木棉簪子,襯得她清雅秀麗。到底是婚後尊養,如今的木棉,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奉人巾節的宮女,而是飛上枝頭,真正是尊貴的外命婦了。
木棉盈盈屈膝,輕啓朱脣:“臣婦拜見琳妃娘娘,和妃娘娘,恩嬪小主,願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笑着對竹息道:“還不快去端一盞紅棗桂圓湯來。”
和妃掌不住嗤的一笑,假意嗔怪道:“娘娘把二夫人疼得跟什麼似的,我跟恩嬪過來,都沒有這樣好的待遇。”
朱成璧笑着向木棉點點頭,示意她坐於自己身側,方纔轉首看着和妃道:“左不過是討個吉利罷了,紅棗跟桂圓,自然是寓意了早生貴子。”
木棉微微發赧,垂了眸子道:“娘娘總是取笑臣婦。”
恩嬪拈了帕子點一點鼻翼,莞爾一笑:“不怪娘娘這麼着急,二夫人若能拔得頭籌,先生貴子,在朱府的地位自然更是無可撼動。”
木棉的指尖微微一顫,轉瞬間恢復如常,抿嘴淡淡一笑:“夫君政事繁忙,夫人治家有方,臣婦已然是個享福的了,倒是不敢僭越了夫人。”
朱成璧一怔,已然明白木棉話中所指,既然朱祈禎政事繁忙,恐怕於子嗣上,木棉並無十足的把握能佔得先機,更何況邱藝澄治家有方,怕是指處處防範吧。正在沉思,卻是竹語掀了簾子匆匆進來,一臉的恐慌與惶急畢現,語音微微顫抖:“娘娘,不好了,六殿下,六殿下染了天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