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同向春風各自愁(2)

同向春風各自愁(2)

樑王動了真格,他的手下自然也不會手軟,慎行司的一套東西搬去了三司會審,前幾日緘口不言的官員們終於是紛紛承受不住,自然,也有一些言官們彈劾樑王、認爲其手段殘忍、屈打成招,紛紛諫言不止。

但是,這幾日舒貴妃染了風寒,弈澹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關雎宮,只把前朝的事情悉數交予樑王辦理,這些彈劾的奏章在樑王手中打了個轉兒,便再也不見去向,反倒是這些不怕死的言官一個一個遭到了貶謫,樑王的黨羽逐漸充斥了朝廷的每個角落,之前博陵侯黨羽與夏氏黨羽獨大的局面也漸漸被扭轉。

這一日清晨,朱祈禎照例在神武門附近巡視,卻遠遠看到一個人影慢慢走來,此時離下朝還有不少時間,這人卻是誰?

待到走近了,朱祈禎才發覺,此人正是舞陽長公主的女婿、晉康翁主的丈夫、曾經的新科狀元郎、正三品銀青光祿大夫胡文沛。

朱祈禎見他垂頭喪腦的情形,心裡大概猜了個七八分,但也沒有失禮,恭敬請安道:“胡大人安好。”

胡文沛一愣,擡起頭來,卻見朱祈禎滿面恭順立於自己身側,不覺嘆氣:“其他人對我都是避之不及,也唯有你還願意稱我一聲‘大人’。”

朱祈禎淡淡一笑:“雖然世事無常,但只要心中有一口氣在,東山再起也不算什麼難事。”

胡文沛咳了一聲,越發地愁眉苦臉:“朱大人說得輕鬆,此番我被人告發與博陵侯過從甚密,故而失了官職。唉,當初博陵侯兵駐安州、索要軍備物資,便是我大力諫言皇上盡數將京中軍備提供給安州以安西南戰事,到頭來,博陵侯反而兵困京城,這……這叫我如何解釋?”

朱祈禎好言安慰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是禍是福,眼下還未必知曉,況且這幾日多少官員被投入大牢,抄家的、流放的何其之多,大人能全身而退,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胡文沛自嘲似地一笑:“如果不是舞陽長公主與晉康翁主,想必我此時也正被三司會審,七十二道刑具的一樣一樣試過去吧。”

朱祈禎聞言心中一驚,七十二道刑具,不正是自己的主意麼?幸好,外人並不知道,否則自己的仕途可算是步履維艱了。不過想想也是,樑王正在大力拉攏自己,又怎麼會把自己的建議宣之於口、惹得口誅筆伐呢?

眼角一掃,只見胡文沛垂頭喪臉、眉頭緊鎖,他不過才二十七八的年紀,已官居正三品,本來前途是一片光明,可惜,捲入博陵侯謀逆一事,恐怕再難出人頭地,即便有舞陽長公主與晉康翁主的保舉,皇帝也不會再賦予他握有實權的官職。想當年,他狀元及第、又迎娶晉康翁主爲妻,翁主府聲勢顯赫,門庭若市、迎來送往的曾是多麼熱鬧,如今不過十年,便走上一條難再復起之路了。

胡文沛緩緩搖頭,低低道:“我便罷了,只是可憐我的女兒蘊蓉,今日是她的滿月禮。”胡文沛的目光不由添了幾許柔情,“她那麼冰雪可愛,人人都說她長大之後會是數一數二的美人,我一心想着將來必定給她找個好人家,如今看來,她要被我這個不爭氣的父親連累了。”

朱祈禎聞言也是黯然,父母之爲子、必爲之計深遠,自己的父母當年去得早,縱然自己見事清楚、爲官勤謹,一路磕磕絆絆走來也頗不容易,如果自己的父母無論大小能有個官職的話,自己現在應該遠遠不止一個小小的驍騎營統領吧。

朱祈禎微一沉吟,從袖中摸出一枚嬰兒巴掌大小的玉佩,色澤瑩潤細膩,上面刻着“萬世永康”四個碎玉小楷,宛如四朵小小的花蕾初綻。

朱祈禎笑道:“今日是令媛的滿月禮,我也沒有什麼準備,這枚玉佩乃是在京中萬寶閣所尋,雖然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卻也是我的一番心意,還請萬勿推辭。”

胡文沛凝視片刻、終於展顏一笑:“我今日失勢落魄至此,朝中諸人盡皆看笑話一般,只有朱兄,非但沒有輕視、凌辱於我,反而數番安慰。”胡文沛接過玉佩,小心地收入懷中,鄭重行禮如儀,“胡某謹記朱兄今日這一席話,他日若能復起,必當好好回報!”

朱祈禎注視着胡文沛離去的身影,只覺得心裡感慨萬千,然而,他怎麼也不曾想到,這枚“萬世永康”的玉佩,日後促成了晉康翁主的驚世之計,篡一字而成天命,日後的這位胡氏大小姐——胡蘊蓉,平步青雲、呼風喚雨,在紫奧城掀起了幾重巨浪滔天,只是,這都是後話了。

朱祈禎微微嘆氣,轉身卻見孫傳宗一身薄衣,站在身後不遠,不覺訝異:“傳宗,你什麼時候來的?”

孫傳宗淡淡道:“剛剛纔到。”

朱祈禎幾步上前,解下自己的鶴毛大氅給他披上,責怪道:“越發胡鬧了,哪有穿成這樣的,春寒料峭,最是乍暖還寒。”

孫傳宗依舊是淡淡的樣子,由着朱祈禎給自己繫好大氅,道:“你要成親了?”

朱祈禎一愣,尷尬地一笑:“還未來得及告訴你,是神機營統領邱茂的長女邱藝澄。”

孫傳宗點點頭:“我知道。”

氣氛有些奇異的沉默,朱祈禎正無所適從,孫傳宗開口道:“方纔去了南苑校場跑了好幾圈馬,試了試自己的騎射,比之過去有些許退步。”

朱祈禎暗暗鬆了口氣,笑道:“如今你是副統領了,總歸是公文上的事情多了不少,騎射有些疏忽也是在所難免。”

孫傳宗忽的一笑:“從前每日裡都會在校場練習挺長時間,往後怕是更少了。”不待朱祈禎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前幾日去你府中,梨花的花苞居然已經鑽出來不少,我正奇怪,今年出得有些早呢,可不是預兆了你的大喜事?”

朱祈禎越發不知道如何接口,只得道:“待梨花開了,咱們兄弟再好好喝幾杯。”

孫傳宗一笑:“那是自然,到時候嫂子也得助酒幾杯才盡興。”語畢,倒也不多言,卻徑直走了,朱祈禎有些無奈,孫傳宗今日好像有點不高興,這也難怪,六年前他來驍騎營,人送外號“冷麪虎”,對人對事都是淡淡的,連統領趙全心都不放在眼裡,也唯有對自己,還肯說上幾句話,不過大約也是由於自己跟他一樣,都是在小時候失了父母,所以纔會投機一些吧。到後來,兩人的交情是越發地好了,幾乎是食則同桌、寢則同牀,如今自己就要娶親,日後同他在一起的時間肯定得少了。

朱祈禎緊一緊自己的衣領,心中想着,什麼時候給他說一門親事也便罷了,男人麼,有了妻子纔算有了家。

只是,邱藝澄,真的就是自己的家麼?

一瞬間,朱祈禎自己也有些迷惑,自己從沒見過的人,真的就能成爲一輩子相守、相愛的人麼?畢竟,自己從沒想過成親,突兀的塞了個女子過來,還真是有些手足無措呢。

罷了,罷了,就憑她是邱茂的女兒,這門親事,終究是自己討了大便宜。

京城外十里,陳舜牽着馬佇立,身後的隨從低低催促道:“將軍已經走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了,少公子還是走吧,她不一定會來了。”

陳舜只輕輕道:“再等等吧。”語畢,卻見遠處似有塵土飛揚,不一會兒,便見幾匹駿馬撒着蹄子飛奔而來,爲首那一位的騎術甚是了得。只見那人穩穩伏在馬背上、唯見寶石藍色的披風在風中飛揚,只不過此人卻用黑紗蒙面,看不清相貌,那雙眼睛倒是熠熠生光、分外有神。

不過一瞬的功夫,那幾人便到了跟前,那位黑紗蒙面之人輕盈地跳下馬來,動作極爲瀟灑英俊,連陳舜也不由看癡了幾分,她將繮繩拋給身後的隨從,一把扯去了黑紗,卻正是真寧帝姬周儀柔。

陳舜定睛一看,只見真寧是一副小太監的打扮,不由皺了皺眉頭。

真寧轉頭吩咐後面的隨從道:“我與陳舜說幾句話,你們離遠些。”

陳舜咳嗽一聲道:“你這麼大搖大擺地跑出京城,琳妃娘娘可知道嗎?”

真寧莞爾一笑:“母妃不知道,我是央了表哥帶我出來的。”

陳舜一愣,方纔明白她說的是朱祈禎,於是微微一側身子,果然看到朱祈禎跟孫傳宗兩人在後面候着,不由笑道:“驍騎營兩大高手都被你請來了。”

真寧頗爲得意:“那是當然,我是父皇膝下唯一未出閣的女兒,自然身份尊貴。”

陳舜微微一愣,不免有些訕訕:“但我只是小小的吉州統軍前鋒,你我身份懸殊……”話未說完,真寧卻是一步上前捂住了他的嘴,輕輕道:“我的名字,周儀柔,取自洛神賦,‘瑰姿豔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那是父皇初見我母妃時對母妃的讚美,母妃說過,希望我將來能遇到一位男子,喚我儀柔,而非真寧。”

陳舜的目光慢慢沉溺下去,只是靜靜地看着真寧,真寧緩緩放開雙手,退開一步,攏一攏耳邊的碎髮,迎向陳舜的目光:“那麼,陳舜,你告訴我,當初我在重華殿被刺客襲擊,你來救我時,嘴裡念着的,是真寧還是儀柔?”

恍若被一劍擊中,彼時的情景一下子涌上心頭,沒想到,在那麼危險的時刻,真寧居然能注意到自己,陳舜有些恍然,千鈞一髮,自己徒手劈下桌腿擲過去,的確有一雙幽幽妙目一直注視着自己,也的確,自己口中默唸着的是儀柔而非真寧。

就在那一刻,所有的塵世喧囂、宮廷風雨都沉靜下來,真寧沒有去注意那凶神惡煞撲來的刺客,卻把目光投向了飛身相救的陳舜,是面前的刺客根本不值一提,還是她堅信陳舜一定能救下自己?這一刻的定格,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了刺客身上,卻沒有人看到,一顆種子,已經在他們心中默默發芽。

“帝姬。”陳舜低低喚道。

真寧握住陳舜的右手:“這幾日,我不是一直告訴你麼,我看重的不是什麼功名富貴,只要你心中有我,便足夠了。”真寧微微一頓,語調輕柔,“我離出閣還有兩年的時間,你要一直等我,若母妃不許我嫁給你,我便一直不嫁,直到她同意爲止。”真寧的目光中滲出點點星光,璀璨若倒映了滿天星辰,緊緊抓住了陳舜的心。

陳舜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我第一次見你,你從那點點紅梅之後轉出,宛如仙子墜入凡塵,我便知道,我喜歡上你了,你還記得,你要我行女眷之禮嗎?”見真寧微露赧色,陳舜緊緊把她擁入懷中,“我在儀元殿見到舒貴妃,她向皇上行的便是女眷之禮,所以,我知道。”陳舜頓了一頓,烏黑漆亮的瞳仁似乎充盈了無數的美好回憶,“但我沒有拒絕,因爲,我很想看一看,你笑起來是什麼樣子。”

一點一點的淚水,突然從真寧眼中漫了出來,原來如此,他竟是知道的。

陳舜的音調無比溫柔,如錦繡綢緞覆上真寧嬌美的容顏:“我會等你,一直等你,哪怕漠北的黃沙都被風吹盡了,我的心都一直在你身上,不會被吹動分毫。”

京城十里,人煙稀落、百草荒蕪,卻因爲陳舜的一席話,突然瀰漫起大片大片的溫暖與柔情,真寧定定看着陳舜遠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了樂安公主,當她把團扇落在張先令頭頂之時,是否也像自己如今這般的心境?

所謂鳳台選婿,真的只是個名頭,若不能遇到自己真心相愛之人,哪怕是選上十數遍又有何意義?

身後的孫傳宗,忽然對朱祈禎幽幽一嘆:“你這位表妹,真當是敢愛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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