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沈雁杳天涯路(1)
朱成璧靜靜坐在朝堂正中的御座上,一襲明黃朱紫色的鳳衣克盡至尊,紫金九龍九鳳玉翅寶冠垂下細密的金絲珠絡,寂寂無聲。
偌大朝堂,金碧輝煌,此刻,只有朱成璧一人,其實,站滿了一衆文武官員又有何意?從來,都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須臾,有穩健的腳步聲響起,朱成璧的雙手拂過精緻的雕龍騰翔雲御座的扶手,復又覆手於膝,噙着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攝政王。”
奕渮淡淡一笑:“太后娘娘。”
朱成璧靜靜道:“我第一次進朝堂,是先帝駕崩之後,我作爲大周的皇太后,垂簾聽政。看到文武百官跪拜在我面前,山呼‘太后娘娘千歲’;自己手掌翻覆之間,可令天下英雄豪傑爲我赴湯蹈火。即便我只是女子,依然有豪情壯志之情油然而生。”
奕渮一步一步走上御座,放眼望去,正是晨曦載曜的時刻,日色鋪了一地的金黃,讓朝堂顯得肅穆而堂皇。能站在這裡的官員,都是大周的股肱之臣,不是憑殷實雄厚的家世背景,就是靠學富五車的卓越才華或是沙場博得的赫赫戰功。
然而,最最尊貴的,卻是御座之上坐着的帝王,太祖皇帝一聲戎馬、打下江山,太宗皇帝霸業宏圖、開疆闢土,高宗皇帝隆慶帝從九子奪嫡中勝出,即位後更平叛蜀中隴右、力挫兀良,乾元帝,卻是第一個坐享其成的少年君主。
自然會不甘心。
自己的文韜武略,哪一點比不上週玄凌?憑什麼自己的功勞都要歸入周弈澹父子手中? wωω☢ тt kдn☢ C〇
朱成璧翩然起身,與奕渮並肩而立,她的容顏精緻而豔麗,如一朵極盛的牡丹,她語帶魅惑,喃喃而語:“奕渮,你告訴我,你想不想,坐上御座?想不想,體驗一番御座的感覺?”
奕渮稍稍遲疑,眸光似蒙在一片迷霧之後,渺遠地看不清:“我只是攝政王,不可僭越。”
朱成璧笑不露齒,牽過奕渮的手:“這裡,只有你與我。”
心裡激起千萬層的駭浪驚濤,似有看不見的細線緊緊牽住了手腳,奕渮下意識走向御座,日暉之中,御座泛着金色的光芒,散發出致命的誘惑。
奕渮緩緩落座,雙手拂過扶手上細膩的龍騰翔雲的圖樣,目光由驚喜變爲激動、再到極度的興奮。
“攝政王!”
一把高聳入雲的朗闊男聲響起,正是朱祈禎,他手持片金牛角大弓健步入殿,目光如利劍揮向奕渮:“你敢僭越了皇上!”
奕渮眯一眯眼,嗤的一笑:“你敢射本王?”
朱祈禎的笑意極冷冽,周身似被寒氣重重包圍,讓人辨不清他的容貌:“我此生所願,就是一箭貫穿你的頭顱!若不是你,傳宗根本不會死!”
朱成璧未置可否,彷彿全然不在意,她徐行至朱祈禎身側,驟然爆發出不可遏制的笑:“周奕渮!皇上的帝位是先帝所傳,先帝遺言,命你秉持輔政之責,你竟敢擅權專政!哀家斷難容你!”
奕渮一怔,旋即冷笑數聲:“是你!是你勾結了朱祈禎要殺我?我是坐上了御座又如何?我麾下有文武百官,有數十萬大軍,憑你?還是你們兩人?就想治我的罪?”
“攝政王有十大罪狀!”不知何時,一名女子從殿外款步而入,聲線清潤,步履間帶起清冷的風在湖藍色的裙裾上旋開,“我的手裡有你的如山罪證!你的一衆黨羽,我也有花名冊在手!”
奕渮冷冷看着那名女子:“傅宛涵?竟然是你!”
“錯了,我是傅宛汀!”那女子行至朱成璧身側,脣角勾起冷冽的笑痕,更隱着一絲尖刻銳利的鋒芒,“你遠遠也想不到,長寧長公主身邊的侍女,竟然是先帝的嬪妃。若不是我潛伏在你府中,怎能蒐集到你罄竹難書的罪證!”
奕渮驚怒交加:“朱成璧,你不要逼我!”
朱成璧一字一頓,語調鏗鏘:“大期將至,攝政王,請你將大政奉還!”
奕渮遽然起身:“成豫何在?”
朱成璧一個怔忪,卻見成豫扭着玄凌的雙手入殿,大驚之下,連退數步,怒目瞪向奕渮:“你竟敢挾持皇帝!”
奕渮聞言失笑:“你都威脅着要奪取本王性命,本王自然得找好退路。”奕渮玩味地看了朱成璧一眼,目光驟然迸出幾許兇光,“很好!很好!所有的情愛與時光,對你而言,終究是過眼雲煙,你無情,休怪本王無義!世人皆以退爲進,而本王,要以進爲進,弒君之罪,自有人背上黑鍋……”
“不要!”朱成璧猛然驚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竹息匆匆進入內殿,奉過一盞如意連枝綴金盞牡丹宮燈,以九爪垂蓮金鉤挽起鳳紋紋飾的鮫紗帷帳,扶着朱成璧倚在牀頭,又握着絹子爲朱成璧揩一揩額上的汗:“太后娘娘可是夢魘了?”
朱成璧接過竹息奉來的一盞安神茶,勉力啜了幾口,方驚覺背後的涔涔冷汗,心煩意亂道:“連着兩三日都是夢魘,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怪事。”
竹息柔聲勸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太后娘娘無謂想得太多。”
“是我想太多,還是有人真有謀劃?”朱成璧疲倦地按一按眉心,“我真的很擔心,攝政王會因爲覬覦帝位而逼宮。”
竹息沉默片刻,低低道:“攝政王是有野心,但是更有野心的,恐怕是他的臣屬。”
朱成璧望一眼竹息欲說還休的神情,淡淡道:“我明白,不能再一味地退讓了,如果,連二十五年的情分都無法束縛他,那也只有列祖列宗能夠做到了。”
城南朱府,晨曦閣,木棉接過珠兒奉上的一碗方糖紫薯粥,微微嚐了一口,胃裡卻猛的翻江倒海,扶着桌子乾嘔起來,還未直起身,卻是朱祈禎幾步搶進來:“木棉,你這是怎麼了?”
自從孫傳宗走後,朱祈禎再也沒有來過含蕊軒或是晨曦閣過夜,即便偶然過來坐一坐,說不上幾句話也會離開。今日他突然過來,木棉且驚且喜,一時間有些微微發赧。
珠兒掩脣笑道:“大人,夫人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了。”
“兩個多月?”朱祈禎略略一想,已然明白過來,如今是二月初,看來這一胎是去年十一月下旬懷上的,正好是孫傳宗走前那幾日。念及於此,朱祈禎又掃一眼桌上擱着的方糖紫薯粥,眼角似被什麼軟軟拂過,裹着一陣輕一陣重的刺疼,幾乎有淚要落下了。
木棉見朱祈禎怔怔的,心裡一沉,低低問道:“大人可是不高興?”
“怎麼會,你不要多心。”朱祈禎扶着木棉落座,勉力舒一舒劍眉,淡淡笑道,“已經兩個多月了,但你之前爲何不說呢?”
“妾身知道,孫大人離開後,大人心裡很不好受……”木棉覷一眼朱祈禎有些僵住的面色,輕輕道,“這個孩子,或許是上天憐惜大人,纔會賜予妾身。妾身曾在有孕之前,夢見大片大片的梨花,只可惜,大人已經把後院的梨樹盡數伐去,不然的話,這個孩子出生之後,肯定會格外喜愛後院的梨樹叢叢。”
朱祈禎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不知是驚異還是欣慰,他緊緊握住木棉的手,清冷的目光泛出星星點點的溫柔,停留在她的小腹:“不要再提他,你好好養着這個孩子便是。”
木棉眸光微沉,又有幾許遲疑漫出:“夫人是嫡妻正室,妾身先有孕,只怕夫人會不高興。”
“你不要多想,你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我會親自告訴她,讓她好好照顧你。”朱祈禎拍一拍木棉的手以示安慰,“我與邱藝澄成婚以來已經三年多了,她遲遲沒有消息,這個孩子很難得,只怕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木棉一怔,忙道:“大人還年輕,爲何要這樣說?”
朱祈禎搖一搖頭,徐徐起身:“過幾日,我會進宮請示太后娘娘讓你入宮,這幾日是多事之秋,你無需入宮,以免落人口舌。”
木棉輕輕道:“妾身明白了。”
待到朱祈禎離開,木棉長長嘆息,揮一揮手道:“我現在吃不下,你把東西都撤下去。”
珠兒勸道:“夫人雖然沒有胃口,也得爲了腹中的孩子着想啊。”
木棉輕輕撫過小腹,想起方纔的情景,不過提了一句在懷孕之前夢見梨花,朱祈禎的神情就變得那樣快,心裡不由涌上一陣酸澀:“我爲了孩子着想,他可會爲我着想呢?”
珠兒眸光微揚,夾了一箸醬瓜到木棉碗中,緩緩道:“夫人心裡難受,奴婢也是知道的,只是,夫人見慣宮裡的爭鬥,怎麼到了自己,反而想不開了?夫人應當明白,着想也好,不着想也罷,夫人的孩子平平安安,大人的心纔會留在這裡。”
木棉與珠兒,素來是互相猜忌的多,坦誠相見的少,然而木棉的身孕彷彿是陰沉沉的霧霾天透進的一絲難得的日光,到底也緩和了彼此之間的關係。
木棉夾起那醬瓜,看着那黑黢黢的顏色,只覺得自己原本一顆鮮活的心,在宮裡、府裡的大染缸中幾經沉浮,已經浸漬得那樣濃,與這醬瓜無異了。
“妾似胥山長在眼,郎如石佛本無心。”木棉悵然一嘆,“到了這樣的地步,我又能奢望什麼呢?只要這個孩子平安長大,我就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