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眉斂翠春煙薄(1)
“恭喜王妃娘娘,恭喜媛妃娘娘!”竹語微微屈膝,笑若春風拂面,“王妃娘娘,長寧長帝姬得太后娘娘鍾愛,大周開朝以來,只有太祖皇帝手裡纔有封親王之女爲帝姬的例子,但那不過是在成婚之前,照應夫家的門楣臉面。像長寧長帝姬這般少年冊封的,在皇上手裡還是第一例呢。”
徐徽音勉力被呂惠媛攙扶着起身,溫弱地笑道:“多謝太后娘娘擡愛,只是嬪妾身子不好,無法親往頤寧宮致謝,若太后娘娘恩准,可以讓媛妃攜長寧與玄涇親往致謝。”
竹語掃一眼徐徽音身側無比恭順溫文的長寧,淺淺一笑:“太后娘娘忙於鳳儀宮的事情,怕是不得空的,眼下只是先宣個旨意,等攝政王得勝歸朝,再舉行盛大的冊封典禮。”竹語望着呂惠媛,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額外囑咐了,雖說封王之後是要建府的,但中山王殿下年紀尚幼,便仍然居住在攝政王府。”
呂惠媛忙笑道:“太后娘娘體恤嬪妾母子,是嬪妾的福氣呢!”
待到竹語帶着宮人、內監離開,呂惠媛倏地收起面上的笑意,只冷冷注視着一行人逶迤離去的背影。
徐徽音瞥她一眼,淡淡道:“妹妹的臉真是六月的天,變得可是快呢。”
呂惠媛雖是不平,也只是低低道:“姐姐性子好,妹妹卻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朱成璧這是做什麼?曉得我們委屈,賞個甜棗就以爲完事了麼?或許她認爲我們都是好糊弄的,這以後的日子,她對王爺還不是召得更勤快了?”
“惠媛!”徐徽音瞪她一眼,斥責道,“胡說些什麼!長寧與玄涇還在這兒呢!”
呂惠媛見她神色越發不好,曉得只顧說得痛快,忘了一雙兒女還在身邊,忙喚過一旁侍立的侍女將長寧與玄涇帶出去,方輕輕勸道:“姐姐別生氣,是妹妹不好,說順了嘴了。”
徐徽音重重咳嗽幾聲,被攙扶着落了座,饒是開春,她依舊穿着掐金織錦的琵琶襟大襖,捧着平金手爐,那熱氣雖是汩汩地揚着,但身上卻總一陣一陣的發寒,寒浸浸的,彷彿置身於冰天雪地一般:“你也知道我的身子不好,就不要總是亂嚼舌頭根子。”
呂惠媛爲徐徽音緊一緊衣領,又端過一盞百合香片,恨恨道:“姐姐不是不知道她那些下作手段,先前爲了拆散皇上與朱大小姐,逼着欽天監說什麼心月狐危及角木蛟與箕水豹,還故意把姐姐扯了進來。如今呢,朱大小姐是不得不立了,她的身子好端端的,姐姐也好了些。結果言官們彈劾欽天監妖言惑衆,最後那張瑞成被降職了,可不是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
呂惠媛愈發說得眉飛色舞,眉梢簡直是要飛起來一樣:“市井的傳言多得很,連打油詩都編出來了,叫什麼‘立大朱,立小朱,立大立小都姓朱,將來生個龍太子,娶妻娶妾還姓朱!’姐姐你看,這朱氏一族越發地炙手可熱不錯,平民百姓們倒是不買賬呢!”
徐徽音低低嘆氣:“也罷,也罷,她如今身在高位,也不是樣樣都能掌控的,可見,還不如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來得好,哪怕是山野村婦,也比她過得舒坦許多。”
等送走媛妃之後不久,門房上來報——翰林院侍讀徐徽元徐大人的夫人鬱挽華來訪。
徐徽元正是徐妃的胞弟,徐徽音生母早逝,與繼母也只是彼此客氣而已,待字閨中的徐徽音與弟弟徐徽元感情極其深厚,而爲了弟弟,徐徽音不惜將自己的婚事一拖再拖,最後拖成了二十一歲的老姑娘,也把大義情深的賢名傳了出來,所以當年太宗便一旨下去,冊了徐氏爲周王妃,而徐徽元的夫人鬱氏則是是徐氏姐弟的姨表妹,自幼相熟,所以,鬱氏過府,恭賀倒是其次,主要是來探病的。
當徐徽音看見大腹便便的鬱氏在侍女的攙扶下進屋時,不免嗔怪:“這都什麼時候了,阿元居然還讓你到處亂跑,也太不上心了。”鬱氏俏皮一笑,“哪裡就那麼嬌貴呢,臣妾可是生過兩個了,經驗足着呢。夫君本來也不同意的,要不是今天講學,我還出不來呢,反正要是他追來了,娘娘得幫襯着我。”
久病的徐徽音難得聽見這種閨閣笑語,也不禁莞爾,姐妹兩挨着說了好一陣話。
鬱挽華見徐妃氣息短促,面色淺黃,眼底有着一抹掩不住的哀愁,不禁心中一痛,撫上徐妃冰涼的手,安慰道,“表姐,如今你已是攝政王妃了,怎能如此纏綿病榻呢,就算不爲自己,爲了長寧,你也得趕快好起來啊。”
徐妃的脣邊蕩起一絲苦笑,“我的身子我清楚……也只是熬日子罷了。”
鬱挽華聽她如此,心裡也不禁泛澀,不想氣氛沉悶,順手將徐妃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也巧了,孩子就在這個時候動了一下。
“呦,這可真有勁啊,八成又是個男孩,獻兒與策兒肯定高興。”徐徽音果然被吸引了。
“表姐這回可猜錯了,我磨了大夫半天,他才告訴我的,是丫頭。”鬱氏笑道,再接再厲,道:“夫君的意思,這回孩子的名字想讓表姐取,說句不中聽的,表姐病中,讓孩子給你沖沖病氣,也借您的富貴給孩子壓邪。”
徐徽音看着鬱挽華誠摯的眼神,心中一暖,多日來無從依靠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微微側頭,就看見屏風上不知何時站落的一隻小小的墨燕,姿態嫺靜,與繡着歲寒三友的屏風相宜相和,想着這些年的冷暖,春燕棲枝頭,情意亦繾倦,轉頭對着鬱氏溫柔一笑……
兩個月後,翰林院侍讀徐徽元喜得千金,取名徐燕宜。
春風拂面,有淺淺的溼意鑽入柔軟的鬢角,如屋檐下細嫩的青苔,帶着一點薄脆的綠潤綠潤的清新,讓人心神舒展。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緩緩行至倚梅園,原本如織錦流霞一般的梅花已逐漸落去,有青澀的梅子星星點點地鑽出,想起朱柔則在這裡憑藉一曲驚鴻舞輕而易舉俘獲了玄凌的心,朱成璧不覺生出了幾分感嘆。
遠遠似有一個人影緩緩過來,朱成璧有片刻的怔忪,待到反應過來,那人身後的侍女已向自己屈膝請安:“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點一點,蓄着極暖的笑意,望向面前這個身着石青色金邊彈花大襖的女子:“太皇貴太妃安好。”
來者正是錢如婉,是太宗皇帝的宸妃,隆慶朝的宸謹貴太妃,如今乾元朝的太皇宸謹貴太妃,是紫奧城裡最具資歷的女子。
昭憲太后在時,太宗一朝的妃嬪多被壓制,位分上幾乎佔不到任何便宜,可憐太宗皇帝內寵頗多、子嗣也多,在貴太妃、淑太妃、賢太妃、德太妃位分上的只有錢如婉一人,餘者皆爲太妃、貴太嬪、太嬪甚至是太貴人,宮廷宴席也甚少露面。
如今到了乾元朝,朱成璧頗爲厚待諸位太皇太妃們,太皇貴太妃、太皇淑太妃、太皇賢太妃、太皇德太妃四角齊全,餘者皆尊封爲太皇太妃,亦是拉攏老一輩的諸位親王,形成拱衛玄凌皇權的宗親勢力。
自從隆慶帝駕崩,錢如婉便從寧壽宮遷到了茂壽宮,遠離了以頤寧宮爲首的權力中心。茂壽宮是一處風格並不厚重莊嚴的所在,小橋流水、亭臺軒榭,最適合頤養天年,今日她陡然出現在倚梅園,朱成璧也有幾許驚疑。
錢如婉年過六旬,然而依稀可辨當年咸寧後宮第一寵妃的容顏,聽聞她當年入宮,驚豔衆人,也牢牢拴住了太宗皇帝的心,太宗皇帝更在她居住的萬春宮修築一座小巧的玉蓮臺,萬春宮寓意着君恩長駐、春華綿遠,玉蓮臺更是隻準其一人起舞,步步生蓮、輕姿曼舞,該是多麼的錦繡韶華。
只是,錢如婉擺脫不去降國公主的尷尬身份,因着集寵於一身,亦是生存得如履薄冰,更兼之彼時的榮貴妃與淑妃相抗,一衆妃嬪惶惶不可終日,宮裡頭的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引起激烈的鬥爭。
然而,錢如婉伶俐機敏,迅速將自己從如炭火炙烤一般的寵愛中撇了開去,並且選擇跟隨淑妃,更是壓低自己的身份,時時侍奉在側,連淑妃亦是頗爲動容。如此,她才能保全自己,從後宮的傾軋爭鬥中明哲保身,更憑藉一雙帝姬,即如今的容安與福安兩位大長公主,位列正二品的妃位。太宗皇帝駕崩後,錢如婉因爲沒有捲入九子奪嫡之中,頗得禮遇,貴爲諸位太妃之首。
“太皇貴太妃今日興致真好。”朱成璧淺淺一笑,眸光輕揚,“只可惜倚梅園的梅花都快落盡了。”
錢如婉怡然笑着:“我這老婆子不過是在殿裡頭悶得久了,出來透一透氣罷了,聽聞前些日子朱大小姐在倚梅園做驚鴻舞,倒叫哀家想起,當年在南錢國,也是憑一曲驚鴻舞讓父親頗爲驚歎呢!”
朱成璧掩脣一笑,鏨金鑲玳瑁護甲映着日色熠熠生輝:“哀家沒見過柔則跳驚鴻舞,也沒有見過您跳,但哀家可以想得出,您當年的風姿綽約、翩然生華,必是驚動江南的。”
錢如婉的眸光裡有幾許悽迷的依戀轉瞬而逝,只是微微笑着:“聽聞太后有意嫁一位翁主給撫遠將軍之子?”
朱成璧微微一怔,轉瞬間已經化爲脣角稀薄的笑意:“您的耳報神倒是靈通。”
“倒不是哀家有什麼耳報神,只是福安有一個適齡的女兒,喚作子悠,子悠自小嬌生慣養,哀家心裡有些擔心,若是太后擇了她,只怕這孩子會不適應呢!”
朱成璧凝眸一想,已是心中有數:“子悠,意寧翁主,是刑部尚書劉汝吉的孫女吧?”
錢如婉笑道:“太后好記性。”
“您放心。”朱成璧展顏笑道,“哀家心裡的人選並非是意寧翁主。”
錢如婉聞言似是鬆了口氣,寧和笑道:“太后博睿,哀家自是不能相比的,只是想着兒女能過得安穩些,便心滿意足了,來日太后若有什麼要哀家相助的,哀家這把老骨頭便任由您差遣。”
待到錢如婉緩緩離去,竹息沉沉嘆氣:“太皇貴太妃也是可憐,原來前些日子福安大長公主入宮是爲着這個緣由。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但爲人父母,總是百遭千般的辛苦。”
朱成璧緩緩搖一搖頭:“她當年貴爲宸妃,又何嘗不是一呼百應、使奴喚婢?她選擇跟着昭憲太后,就是爲着自己、爲着將來的孩子打算,才能做到低聲下氣、爲人棋子。如今,她爲着自己的外孫女,放低了身段來向哀家委曲求全。哀家也在想,自己爲了朱氏一族耗盡了多少心血,若是到頭來也有她這一日……”
“太后娘娘福大命大,必不會如此。”竹息截斷道,“更何況您是太后,朱大小姐是未來正當正的皇后,嫺妃娘娘也是正一品的貴妃,朱氏一族如日中天,遠遠勝過當年的夏氏一族,太皇貴太妃的錢氏一族更是難以相提並論的。”
朱成璧未置可否,卻似生出千萬悵惘:“但願如此吧。”
待回了頤寧宮,卻是樑太醫候在那裡,見朱成璧回宮,忙俯身行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微臣是來給您請平安脈的。”
朱成璧點一點頭,待落了座,樑太醫便如常診脈,須臾方道:“太后娘娘身子康健,您請放心便是。”
朱成璧笑意盈盈,端起雙龍趕珠的鳳仙花纏枝茶盞,道:“你服侍哀家也有七年了,事事妥帖,哀家自然是放心的。”
樑太醫劍眉一聳,猛然跪下:“太后娘娘,微臣有一不情之請。”
朱成璧抑制住心裡涌起的疑惑,靜靜道:“你說。”
“微臣,想要致仕。”
朱成璧一驚,擡眸望向他沉靜的面容:“致仕?你不過三十三歲,爲何突然就要致仕了?”
樑太醫懇切道:“能得太后娘娘信任與重用,是微臣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但是,微臣的母親身子不大好了,微臣想帶她回江南舊居,好生服侍她安度晚年。”
朱成璧細細揣摩他的神色,須臾方道:“孝,是我大周朝最最重視的,你有這樣的孝心,哀家心裡也很感動。但你說致仕,是否永不回到這紫奧城了?”
樑太醫叩首道:“劉太醫三十有六,年輕有爲,堪當院使重任,顧太醫雖然年方二十,但悟性甚高,也可當大任,還有孟太醫,勤謹審慎……”
“不。”朱成璧徐徐起身,脣上的笑意如水波漣澤般漾開,“哀家擔心什麼,你自己心知肚明,你是哀家的心腹,哀家不會疑你。但你知道得很多,哀家不得不擔心,或許,有誰會對你不利,你要知道,紫奧城於你,是最安全的所在了。”
樑太醫微微一震,沉聲道:“太后的憂心,微臣自是明白,微臣會隱姓埋名,於太后而言,紫奧城,就是從來沒有微臣這個人罷了。”
朱成璧手勢一滯,茶盞裡原本波瀾不驚的碧綠色茶湯頓起漣漪,心底,到底是綿生出層層感嘆,似濃霧鋪散而開,片刻只道:“哀家明白了,哀家不強求你。哀家會安排人帶你離京,你走後,樑府失火,無人倖免。”
竹息一震,死死按住心裡頭瞬間要涌起的念頭,剎那間便抿去了驚異的神色。
樑太醫感激不已,再三行叩拜大禮:“多謝太后娘娘!”
待到樑太醫離去,竹息輕輕道:“太后娘娘不覺得樑太醫突然提出致仕有些古怪?”
“哀家聽宮人說起,前幾日,宜修召了他去章德宮。宜修的身子,她自己最是清楚,更何況她通曉醫理,故而也甚少宣召太醫。”朱成璧抿一口雪頂含翠,緩緩道,“竹息,難道你不覺得,這兩件事有所關聯嗎?”
竹息心底一驚,忖度着道:“太后的意思是,嫺妃娘娘……莫非……”
“哀家雖無十分的把握,但上次她在哀家面前答得如此縝密,彷彿真的全然不在乎後位。可見,她的心思也是綿裡藏針,既然樑太醫走了,那是最好,也該讓她知道一點,想在紫奧城培養自己的勢力,不是不可以,但是,想在哀家這裡挖牆腳,絕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