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盡燈殘天欲明(3)
杳杳古道,草木萋萋,兩名差役押着一名蓬頭垢面的囚犯走着,那囚犯帶着鐐銬,跌跌撞撞、步履蹣跚,正是前吏部尚書江承宇。
“我說,你能不能走快點?我們兩兄弟還等着早點回京城摟着老婆孩子熱炕頭呢!”一名長着絡腮鬍子的差役瞪着眼睛、不滿地打量江承宇,“黎超!你看看他那熊樣子!不就是流放嗎?前頭徐家砍頭的砍頭、車裂的車裂,拍拍胸口就上刑場,那纔是爺們!”
“我呸!”江承宇怒道,“徐孚敬老兒算什麼?”
黎超眉頭一皺,譏笑道:“江承宇,你又算什麼?就算你做過吏部尚書,還不是落得這種下場?叫花子都比你自在!薛瀚,你說是不是?”
江承宇連連冷笑:“我告訴你們!就算我今天虎落平陽,攝政王也遲早會把我接回京城!我可是攝政王府的頭號軍師,攝政王缺不得我。你們聽好了!這一路伺候爺吃香的喝辣的妥帖了,以後有你們好日子過!”
薛瀚打量江承宇幾眼,忍不住奚落道:“你打量着蒙我兄弟倆!你還能回京城?除非老母豬能上樹,老母雞能打鳴!”
“一看就知道你們都是粗人,官場上,這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可都是沒個準兒的……”
“那是自然,否則你江承宇也萬萬想不到,我會在這兒候着你。”
如驚雷炸響,江承宇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朱祈禎?你怎麼在這兒?”
朱祈禎隨手將兩袋金子拋到黎超與薛瀚手中:“我奉攝政王的命令,在這兒帶江承宇走,沒你們倆什麼事兒,這二十兩金條,自己掂量着,別急着回京城,該吃該玩都隨你們。只有一樣,嘴巴看緊了。邊疆那裡,攝政王自有交代。”
黎超與薛瀚掂着那金條,滿臉皆是興奮,忙不迭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你們把鐐銬解開就走吧,我與江承宇說幾句話。”
待到兩名差役興致沖沖地離開,江承宇活動活動僵直發酸的手腕,懶懶道:“我還以爲攝政王會派成豫過來,不想會是你。”
“你真以爲是攝政王派我來的?”朱祈禎眸光一揚,刷的抽出一把鋒銳的寶劍架到江承宇脖子上,“你還不明白是誰設計了你?”
江承宇根本不曾防備朱祈禎驟然變臉,嚇得面色慘白:“你,你要做什麼?”
“兇殺案是我設的陷阱,給我撐腰的是太后。”朱祈禎似笑非笑地看着江承宇,輕輕在他耳邊道,“我早已恨毒了你,你根本不曾想過吧,素日來在你面前恭恭敬敬、連一聲大氣都不敢出的朱祈禎,會在背後狠狠捅一刀子。”
“太后娘娘對你不滿多時,怎麼會……怎麼會……”江承宇冷汗直冒,渾身直打顫,電光火石之間,猛地明白過來,“你與太后是在演戲!在演戲!”
“不演戲,怎麼會讓攝政王與你對我鬆懈,又怎麼能讓你輕易上鉤?你也算是攝政王府的頭號軍師?真是讓我笑掉大牙!”
江承宇且驚且懼,極力平息內心裡的恐慌,怒目瞪向朱祈禎道:“你想殺了我?你敢?攝政王不會放過你的!”
“我不想殺你,我只想問你一句話。”朱祈禎冷冷迫視江承宇驚疑不定的目光,一字一頓道,“蕭竹筠之事,是否是你查知、稟告的攝政王?”
“是有如何?不是有如何?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朱祈禎的劍又向前一遞,江承宇唬得快要站立不住,連聲求饒:“刀下留命!刀下留命!”
“你也知道殺人償命?傳宗怎麼死的?陸定安怎麼死的?賄考一案,死了多少人?你一條命償得起嗎?”朱祈禎的眸中,不知是激烈的痛悔,還是深沉的惱恨,抑或是強烈的殺機與淋漓的快意,他咬牙切齒,似有熊熊怒火從胸腔裡迸發而出,“所謂小人,或許形容你最爲恰當!”
“你……你有什麼能耐……”
“是,我的確沒能耐,若有能耐,我也不會失去傳宗。你以爲我怕攝政王追究?想殺你的人何止我一個?攝政王查得出來麼?更何況,他根本不敢查,因爲,你的死,不會被認爲是復仇,而是滅口。”
江承宇大驚之下,連連驚呼:“你跟太后蛇鼠一窩,你們的真正企圖是要對付攝政王!”
朱祈禎的脣角漫出一絲淺淺的笑意:“你知道得太多了。”
“噗嗤”一聲,江承宇劇痛之下,下意識看向自己的胸口,那柄寶劍牢牢貫穿而入,力道之大、下手之重,只餘劍柄留在體外,橙黃色的穗子在風中飄搖,宛如枝頭墜落的蕭索黃葉。
“你……”
“江承宇,你盯着別人的同時,需得知道,也有人盯着你,你每一次下手害人之時,也得明白,人在做、天在看,因果報應,從來都不是恫嚇的說辭。陸定安的錯在於,落水狗不打,就會變成惡狼。若我放過你,只會讓他人受害。”
朱祈禎冷冷注視江承宇因爲劇烈疼痛而扭曲的面容,眸光極寒冷,若千年不化的堅冰:“大道理不想多說,你我之間,更多是私人恩怨。是你殺了傳宗,你以爲我會這麼快結束了你?這一刀並非是致命傷,你的心臟每跳動一下,都會在刀鋒上劃過一次,毒液也會隨之滲入。我要你牢牢記着生死之間掙扎的痛苦,因爲,每一個輾轉難眠的深夜,這樣的痛苦就會狠狠盤踞着我的心頭。”
江承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毒液正慢慢侵襲自己的身體,那種劇烈的疼從身上每一寸肌膚裡進進出出,彷彿千萬芒刺狠狠扎着,然而,伴隨着無以復加的劇痛的,卻是爲人本能的強烈的求生**,這讓他愈發地清醒,自然也會愈發的難以忍受。
“我求求你,你痛快點,你殺了我!你殺了我!”
“我也很想痛快一點,但是這樣根本對不起傳宗,你那求生的可憐兮兮的眼神,真讓我難以忍受,如果不是見識過你之前那些醜惡的嘴臉,或許我真的會同情你。”朱祈禎懶懶取出一柄小刀,利落地刺向江承宇的眼睛,根本不顧他殺豬一般的嚎叫,“人之初,性本善,但爲什麼,我從你的身上,看不到一絲的善良?你的眼睛,生來就是鬼心眼與害人精的奴隸,幫你殺人、幫你謀利,留着又有何用?”
江承宇激烈地抽搐,由於中毒而泛出黑色的嘴脣半開半合:“殺了我……殺了我……”
朱祈禎微微一笑,很快又削去了江承宇的鼻子與耳朵:“求死,很容易。但要澆滅一顆以此情此景爲戲、以恨意爲火油而熊熊燃燒的心,你卻做不到。”
江承宇愈發虛弱,整張臉鮮血橫流、駭人萬分,又哪裡是正常人的模樣?
朱祈禎用左手緊緊固定住江承宇的頭顱,右手握着小刀,慢條斯理地削去他的嘴脣:“人,生來一張嘴、一雙眼、一雙耳朵、一隻鼻子,是爲着好言好語、心仁心善,但在你這裡,全都是爲了損人利己。尚書大人,你就帶着這顆頭顱,去閻王那裡懺悔你的過錯。”
刀光一閃,血光四濺。
朱祈禎失魂落魄地起身,望向四周這一片荒野,他驟然大笑,彷彿是用盡了所有的氣力。
“傳宗,我爲你報了仇!你等着,我要讓所有害你的人,在你靈前下跪,在你靈前懺悔!”
頰邊,有淚水快意地滾落。他從來沒有這樣快意過,即便,之後涌上心頭的,卻是強烈的悲慟與無力自拔的落寞。
數日後,京城的東城牆,高高懸起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只是,五官皆被人殘忍地削去,根本無法分辨原貌,京人惶恐不安,一時間謠言四起。
又是數日後,被髮配邊疆的江承宇的家人,在一場泥石流中失蹤,屍骨無存。而同一日,亂葬崗出現了一具無頭男屍,奇的是,男屍竟然以跪着的姿勢出現在那裡,彷彿是在禱告、懺悔。
乾元三年四月二十日起,連綿不斷的暴雨將京城籠罩,京城如浸在大雨之中,平民百姓愈加人心惶惶。
頤寧宮,朱成璧望着殿外豆大的雨珠砸在漢白玉欄杆上,激起的迷濛水氣讓盛春景緻朦朦朧朧、幾不可辨。
竹息奉上一盞玫瑰杏仁酪:“太后娘娘,是閔尚食特意遣了人送來的。”
“這麼大的雨,難爲她有這一份心。”朱成璧接過竹語遞過的一隻鏨花銀勺,舀了一勺子微微品着,“天怒人怨,有的人,做得太過分了。”
竹息低低道:“若非深以爲恨,自然不會這樣狠心。”
“狠心?”朱成璧嗤的一笑,“狠心尚還有心,若把心字去了,那纔是真正的狠。”
“太后娘娘心有忌憚?”
“存着這份忌憚,自然也是時時提個醒,哀家一手扶持起來的人,終究也會有倒戈相向的一日,攝政王,就是最好的證明。”朱成璧徐徐起身,拖曳及地三尺有餘的華美裙幅拂過寸厚的織錦蹙金紅絨地毯,如絢爛的流霞,“只不過,他這樣做,倒給了哀家一個方便,殺雞儆猴,如今,真正火急火燎、坐臥不安的又該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