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迴燈影蟬釵落(3)
傍晚,流光般的晚霞在天幕逶迤拖開,仿若孔雀豔麗的屏羽,竹語帶着風聲匆匆入殿,低低道:“太后,溫禧太嬪求見。”
朱成璧剝了一隻金橘吃了,方接過竹息遞來的鬆羅帕子揩一揩手,緩緩道:“她來做什麼?”
竹語輕輕道:“許是錢小儀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她臥牀養病,耳報神倒是靈通。”朱成璧微一凝眸,徐徐道,“今日有何人去過壽安宮?”
“莊和太妃,還有順陳太妃。”
朱成璧嗤的一笑,額上的鳳仙花花鈿越發嬌豔:“溫禧太嬪素來在言語上不甚得先帝心意,能活到現在,還不是她們二人的庇佑與提點?也罷,讓她進來吧,外面也夠冷的了。”
溫禧太嬪匆匆進殿,一襲撒乳清色底子菸草綠錦衣撞入,宛如楚楚可憐的一抹青草碧痕,她俯身下跪:“太后娘娘恕罪!”
朱成璧接過竹語奉上的一盞檸檬蜜露,那淺淺的金色仿若採摘了妝臺上最細膩的胭脂粉,讓人食指大動。
朱成璧悠悠道:“你何罪之有啊?”
溫禧太嬪且懼且驚,不敢擡首:“嬪妾有罪,竟不知凝脂與錢小儀暗通款曲,嬪妾失察,望太后娘娘降罪!”
朱成璧的目光如利劍在她身上輕輕一轉,壓了聲音道:“是麼?僅僅是失察?”
竹息會意,微微一笑:“失察也便算了,至少比暗中勾結、散播流言要好得多。”
溫禧太嬪嚇得一顫,慌忙叩首不止:“太后娘娘明鑑!嬪妾能苟活至今日,全靠太后娘娘憐惜,嬪妾就是有九個膽子,也萬萬不敢行如此悖逆之事!”
朱成璧淡淡望她一眼,拿了勺子在檸檬蜜露裡緩緩一轉,挖出一塊色澤晶瑩的蜜露品着:“溫禧太嬪越發能言善語了,可見是得人調教,不像從前那般。”
溫禧太嬪愈發謙卑:“嬪妾謹言慎行,亦是太后娘娘偶然提點。”
“罷了,地磚寒涼,跪久了對你身子不好,既然是你的過失,你就好好在壽安宮裡呆着,左不過先帝一朝,你也算是個明白的,若是跟賀婉儀與錢小儀一般的不知好歹,哀家也不會給你太嬪之位。”
溫禧太嬪面露喜色,再度叩首行禮:“多謝太后!多謝太后!嬪妾必定日日祝禱,爲太后,爲皇上祈福!”
待到溫禧太嬪下去,竹息遲疑着問道:“太后不疑心溫禧太嬪麼?”
“她沒有那樣大的心胸,若非如此,哀家豈會留她性命至今?”朱成璧以手支頤,緩緩道,“若說她是不知凝脂與錢小儀之事,哀家也不相信,左不過是睜隻眼閉隻眼罷了。”
竹息低低道:“太后仁慈。”
朱成璧幽幽一嘆:“從前哀家被夏夢嫺與林若瑄百般算計,數度質問上天,正道爲何被奸佞之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當年,哀家利用閔瓊蘿算計夏夢嫺,利用鄭慕寧算計昭憲太后,其實說白了,若非夏氏姑侄害死閔瓊蘿的母親、追殺鄭慕寧,哀家也不能輕易得手。只是話說回來,難道哀家害死的人就少麼?”
竹息心底一驚,忙柔聲勸慰道:“太后娘娘也是被逼無奈……”
朱成璧緩緩搖頭:“所謂被逼無奈,不過只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話罷了,當年夏夢嫺害人,難道就是有意爲之?當初韓雅潔挾持玄凌,如今錢小儀行刺哀家,哪一個不是對哀家恨得緊的?哀家步步行至此地,亦是踩着無數人的性命啊。”
竹息極少見到朱成璧這樣的神色,心裡的悲涼亦是一陣一陣涌來,如濤聲不得停息,她凝眸思索,片刻方道:“太后娘娘,請恕奴婢直言,所謂正道,在紫奧城,素來是掌權者才能說了算,彼時夏夢嫺害死二殿下、五殿下、七殿下,既是她自己的苦處,也是爲了確保帝位無虞,若非儀元殿御座之上那塊‘正大光明’的牌匾,有誰願意下手害人性命?”
竹息眸光微沉,娓娓道來:“所以娘娘也明白,正道並非天道,天道難測,正道卻可易主。大周開國,如今已是第四代皇帝,這後宮裡的事,落在史書上,不過就是冰冰冷冷的一筆,誰歿了,誰晉了位,誰誕下皇嗣,女人間用心血、用青春苦苦換來的富貴榮華,遠遠抵不過帝王將相的生平瑣事。但是,即便是那寥寥數筆,也要精彩,也要讓人過目不忘,這樣的本事,才能得正道眷顧。平民蒼生,往日裡叩拜天地,叩拜皇室,他們又知道什麼?宗廟裡敬奉着的,那纔是名正言順;其餘的,只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有膽量入這紫奧城,就是拿了命來做賭資,贏了的,自然是萬目仰仗,輸了的,也只能認命了。”
朱成璧緩緩吐出一口氣,似是懸着多時的心事放下,她緊緊握住竹息的手,感喟道:“這番話,是說到哀家心坎裡去了。”
竹息垂了眸子溫順道:“國大家大,太后娘娘振作,纔是萬民的福祉所在。”
太妃的宮宇殿閣,比之嬪妃的住處,依然是華麗堂皇,只不過比起那些嬌豔年輕的面容,卻是一日一日沉寂在祝禱聲與祈福聲裡,木魚篤篤地敲着,檀香逸逸地浮着,連青花大缸裡的金魚、紋金架子上的鸚哥,都似兀自沉睡着。
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緩緩行至壽祺宮前,正巧慧語出來,望見朱成璧前來,忙俯下身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點一點頭:“莊和太妃睡了麼?”
“回太后娘娘,我家主子還未睡,正在爲九王爺裁製新衣呢!”
朱成璧微微一笑:“那就好,哀家也有些日子沒來瞧過玄汾了。”
舉步進殿,莊和太妃正抱着玄汾跪在地上迎候:“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幾步上前,殷殷攙扶起她,溫婉笑道:“多少年的姐妹了,不用如此拘禮。”
莊和太妃受寵若驚,忙道:“尊卑有別,嬪妾萬萬不敢失禮。”語畢,她喚過慧語抱好玄汾,方盈盈攙着朱成璧落座,笑吟吟道,“太后娘娘政務繁忙,嬪妾不敢叨擾太后,只是今日,太后怎的得空來壽祺宮呢?”
朱成璧淺淺一笑,伸手向玄汾道:“來,讓母后抱一抱。”
慧語忙將玄汾抱到朱成璧懷裡,朱成璧凝眸於玄汾天真無邪的面龐,心下歡喜,吻一吻他柔軟的眉梢,玄汾竟嘻嘻的笑了起來,伸手便去摸朱成璧的下巴。
莊和太妃忙喚道:“汾兒,不許胡鬧!”
玄汾聽得莊和太妃說話,忙放下了手,可憐兮兮地望着她。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妹妹也真是,小孩子正是好玩的時候,這樣管束着畏首畏尾的可不好。”
莊和太妃陪笑道:“嬪妾是擔心汾兒弄皺了太后的衣裳。”
朱成璧笑着握一握玄汾的綿軟的小手,低頭輕輕一吻,似是自言自語:“汾兒跟凌兒小時候一樣,都是頑皮的性子,只是凌兒長大後沉穩,畢竟是皇帝了。但是,清兒往日裡活潑,如今卻也穩重了不少,多好的一個孩子,見了哀家就斂聲斂氣的,好沒意思。”
莊和太妃心裡一怔,忙道:“六王爺性子穩重些,也是讓太后娘娘放寬心,再說他於詩書詞賦格外用心,許是拉牛牛//卷氣濃了的緣故吧。”
朱成璧淡淡一笑,將玄汾抱到慧語手中,徐徐道:“玄汾長得很好,可見當初交給你帶是對的。”
莊和太妃謙虛道:“是太后娘娘眷顧,也是憐憫嬪妾失子。”
朱成璧點一點頭:“先帝一朝,你與順陳太妃是哀家最爲信賴的,而且你協理六宮,也幫襯了哀家不少,只是這封太妃一事,哀家讓欽仁太妃排在了你前頭,爲太妃之首,你心裡不曾怨恨哀家嗎?”
莊和太妃聽出話中深意,嗅出那一抹如淡水無痕的機鋒,不敢含糊,起身下跪,誠懇道:“欽仁太妃侍奉先帝年久,又誕下襄城王,更撫育樂安長公主,嬪妾雖然協理六宮,但位序有別,嬪妾不敢居於太妃之首,否則,便是折煞嬪妾了。”莊和太妃微微一頓,又道,“更何況,太后娘娘處處照拂嬪妾,關照嬪妾的父親,嬪妾自是感動萬分,又怎會在位分上斤斤計較?”
朱成璧凝神片刻:“是了,你大度不爭、行事極妥帖,哀家是欣賞你的。只是溫禧太嬪的事情,你去勸她來向哀家請罪,就不怕踏進這趟渾水,惹得哀家懷疑麼?”
莊和太妃聞言有須臾的遲疑,良久,似是下足了勇氣,低低道:“當年欽仁太妃生辰……”
“果然是你麼?”
莊和太妃叩首道:“太后娘娘是忌憚嬪妾麼?如果嬪妾對娘娘不忠,當年偶然撞見您與攝政王之事,就會向先帝告發。但是嬪妾沒有,因爲嬪妾這樣做,既是成全了娘娘,也是成全了自己。”
朱成璧一怔,似是撥雲見日,剎那間照見了萬里晴空,清光瀲灩,碧空澄澈,不由道:“難道你?”朱成璧怔忪良久,低低一嘆,疲倦地倚靠在美人墊上,望着不遠處的唐三彩螭吻香薰靜靜出神,香霧嫋嫋間,似望見剛剛入府的萬瑾瑜,那樣嫺靜爾雅的女子,眉間卻總有清愁如薄霧瀰漫,似水年華,如上好的蜀錦鋪成而開,絢麗了紫奧城的歲月,也沉靜了心中的執念。
須臾,朱成璧只低低道:“你若想見他,自有你萬全的法子,只是不要像哀家這般,弄得沸沸揚揚。”
莊和太妃似是不敢置信,眼中有水霧凝聚,微乾的嘴脣輕輕顫抖,再度深深叩首:“嬪妾謝太后娘娘!”
朱成璧幽幽一嘆,只望着那縈紆飛旋的香霧,沉思不已。
莊和太妃竭力掩飾眼角的淚意,靜靜道:“這是金猊延壽香,太后娘娘聞着可舒心?”
朱成璧微微轉眸,似有萬般的繾綣情懷煙消雲散:“罷了,罷了,原是哀家多心。”
莊和太妃一愣:“太后娘娘?”
朱成璧徐徐起身:“好好撫養玄汾,宮裡的日子,也好多個盼頭。”
語畢,朱成璧扶着竹息的手,緩緩而出。出殿的那一刻,竹息低低問道:“太后娘娘還要查下去麼?”
“再查又如何?已經傳成這樣,還是算了。”朱成璧徐徐轉身,見莊和太妃恭敬行禮,裙袂翩飛間如百合悠然綻放,不由感慨道,“左不過是各有各的難處,我就當成全了自己,這麼多年的勾心鬥角,我真是累了,就讓凝脂跟錢小儀揹負所有的罪過去吧,也是爲我自己積一份德。”
注:螭吻,chiwěn,又名鴟尾、鴟吻(音吃吻),一般被認爲是龍的第九子。喜歡東張西望,經常被安排在建築物的屋脊上,做張口吞脊狀,並有一劍以固定之。《太平御覽》有如下記述:“唐會要目,漢相樑殿災後,越巫言,‘海中有魚虯,尾似鴟,激浪即降雨’遂作其像於尾,以厭火祥。”文中所說的“巫”是方士之流,“魚虯”則是螭吻的前身。螭吻屬水性,用它作鎮邪之物以避火。